藝術中國

第3節 舞蹈學習

藝術中國 | 時間: 2010-09-17 16:05:24 | 出版社: 上海人民出版社

“七、八,轉身,踏步,擺身……不,不……不,亞歷山德拉,你沒有聽音樂裏面的節奏。”

我討厭我的舞蹈老師。他既矮小又猥瑣,像只老鼠;走路的時候,胯間好像夾著什麼東西。不過説句公道話,在舞場上他舉手投足恰到好處,如蝴蝶般翩躚動人,比我更加嫵媚。

為了準備普勞蒂拉的婚禮,普勞蒂拉、我、托馬索和盧卡一同參加了舞蹈學習,這使我覺得難堪。需要掌握的儀節太多,並且需要他們來當拍檔,否則我們中得有一人扮演男人的角色。由於我身材過高,又是個三腳貓,因而極需要指教。幸好盧卡和我一樣笨手笨腳。

“還有,盧卡,你不能站在那兒一動不動。你得拉著她的手,引導她繞著你跳。”

“我不幹!她的手指都是墨水。而且她比我高那麼多。”他大叫著,好像那是我一個人犯的錯。

看起來我還會長得更高,至少我的兄弟們是這麼認為的。他總是要引起每個人注意,讓大家嘲笑身形過高的我在舞臺上多麼笨拙。

“才不是呢!我和上個星期一樣高。”

“盧卡是對的。”托馬索從來不肯放過每個可以用言語刺傷我的機會,“她還在長高呢!這好像和長頸鹿跳舞。”看到盧卡笑得喘不過氣,他就更來勁了,“真的,甚至連眼睛都像呢!看,那深黑的眼睛上的睫毛多像封閉的樹籬!”

這話讓人討厭,可著實滑稽;以致連花錢請來為人師表的舞蹈老師也忍不住笑了。如果這和我無關,我也會忍不住笑起來的,因為他的比喻實在太妙了。當然我們看見過長頸鹿,那是我們城裏最奇異的動物了。某個地方的蘇丹或者其他人把它當禮物,送給偉大的洛倫佐。得承認的是,雖然我沒它高,也沒它怪異,可是它的眼睛和我的確實有點像:都是又深又黑,在臉上顯得很大,長著如樹籬般齊整的睫毛。

要是過去,這樣的侮辱一定會把我弄哭。但我長大了,臉皮比以前厚。和姐姐不同,跳舞是很多我應該擅長而沒有學好的事情之一。普勞蒂拉的舞跳得如行雲流水,唱音樂詩的時候像只百靈;我舞步糟糕,聲音像烏鴉,但是翻譯拉丁文和希臘語比她和哥哥們閱讀得還快。我發誓我能閃電般畫好顏色尺規圖:草稿上端是發光的金黃色葉子,隨後是赭色、紅色,直到赤紫色和深藍色。

但今天我逃過了進一步的嘲弄。舞蹈老師開始哼起幾個音階,他那小鼻孔顫動發出的聲音就像蜜蜂的嗡嗡聲和單簧口琴混雜在一起。這時樓下大門傳來一陣雷鳴般的敲門聲,老盧多維喀氣喘吁吁地跑進房間,聲音如一陣風傳進來。

“在這,我的普勞蒂拉小姐。嫁粧的箱篋已經來了。你和你妹妹亞歷山德拉得馬上到你媽媽的房間去。”

這回我的長頸鹿腿比她的羚羊腿跑得快多了,算是竹竿般身高的一種好處吧。

它看起來雜亂無章。在看到那箱篋之後,我們沉默了好一會兒。

“這畫讓人印象深刻。”最終母親用平靜但不容置疑的聲音説,“你爸爸一定很高興。它會給我們的家族帶來榮耀。”

“哇——太棒了!”普勞蒂拉高興得忘乎所以。

我可不這麼看,整個東西多少有點粗俗。首先,那裝禮品的箱篋太大了,簡直和棺材一樣。那畫本身雖然十分精緻,但箱子和裝飾品太過造作——沒有哪怕一寸空間不貼滿金葉——乃至損壞了藝術的愉悅。我對母親這般好糊弄感到奇怪,但後來我發現她眼光獨特,好比受過許多訓練的美學家,能夠理解雕塑中的微妙之處。

“我在想我們是不是該為小禮拜堂請來巴托羅米奧·喬萬尼,他更加老練。”她沉思著。

“那也更加昂貴。”我説,“爸爸得很幸運才能在有生之年看到聖壇完工。我聽説他很少準時完成這個,更多的時候是讓他的學徒去畫。”

“亞歷山德拉!”我姐姐尖聲説。

“哦,普勞蒂拉,睜開你的眼睛。看看有多少個女人擺的姿勢是相同的。他們顯然只是用這個來練習畫人物形象。”

雖然後來我一直認為普勞蒂拉在童年時對我十分寬容,但那天看來我的言語確實激怒了她,以致她本能地反擊我,所説的一切顯得瑣碎而愚蠢。

“你怎能這樣!你怎麼可以這樣説!啊,就算那是真的,我想除了你,沒有人會注意到。媽媽是對的,它很棒!當然,如果它是《老實人納斯塔基奧的故事》,我就更喜歡了。雖然我討厭那上面撲咬女人的狗,但這些女人都很漂亮,她們衣著完美。前面那個女孩真讓人吃驚,您不這樣想嗎,媽媽?我聽説每個巴托羅米奧經手的粧奩,總有個人物是以新娘為原型的。我想最感人的是她看起來像是在跳舞。”

“她不是在跳舞,她正被強暴呢。”

“這個我知道,亞歷山德拉。可是你記得薩賓婦女的故事嗎?她們被邀請到宴會去,遭到強暴,但她們順從地接受了。這就是這幅畫的意圖所在。羅馬城的誕生就是以女性的獻身為前提的。”

我正在尋思怎麼回答她的時候碰上了我媽媽的眼光。即使私下裏,她對爭吵的容忍也是有限度的。“不管怎麼説,我想我們得承認他幹得不錯。對我們整個家庭來説都是這樣的。是的,就算是你,亞歷山德拉,我奇怪你怎麼沒有在畫中發現你自己呢?”

我回頭去看那個粧奩。“我自己?您看到我在哪?”

“旁邊那個女孩呀,站在一邊,和一個年輕男子熱切地交談著呢。我在想她一定對哲學高談闊論,使那男子神色莊重。”她平靜地説。我吃驚地低下頭。姐姐心不在焉地看著那幅畫。

“所以別爭了,”媽媽的聲音清晰且不容置疑,“它是稀有的傑作。我們必須祈望你爸爸的門客能畫得有這個一半好!”

“那畫家怎麼樣了,媽媽?”隔了一會兒,我説,“他來之後,還沒有人看到他。”

她嚴厲地看了我一眼,讓我想起院子裏她那個女僕。但明顯後者沒有發現我。我和畫家的偶遇是幾個禮拜之前的事了,如果她發現我,我一定在這之前就知道了。“我想他有點水土不服;這個城市相對於安靜的修道院來説太吵鬧了。他前一陣發燒,不過現在好起來了。在他開始畫畫之前,得先觀摩城裏的一些教堂和小禮拜堂。”

我低下視線,以免媽媽發現我眼裏閃爍的興趣。“他可以跟我們一起去啊!”我裝作滿不在乎地説,“在我們的位置,他能更好地觀察那些濕壁畫。”

其他家庭通常只到一個教堂做禮拜,但我家不同,大家都知道我們朝拜的教堂遍佈整個城市。

“亞歷山德拉,你很清楚那不合禮儀。我已經為他安排好了。”

談話已經從普勞蒂拉的婚禮扯開,她坐在床上,對此毫無興趣。她雙手撫摸著那些七彩的布料,時而將它們圍在脖子上,時而放在膝蓋上,看看它們的效果。

“哦,哦……外衣一定是藍色的。一定是的。是嗎,媽媽?”

我們轉向普勞蒂拉,心下各自對她打斷我們的談話表示感激。那些布料確實藍得異乎尋常,反射出金屬一般的光芒。它讓我想起畫家們煞費苦心地從天青石磨洗顏料、用來給聖母衣服染色的那種深青色,雖然相比之下它稍微暗淡一些。這布匹的染料並不珍貴,但對我來説意義特殊,因為它的名字就叫“亞歷山德娜”。

作為一個布匹商人的女兒,我當然對這些東西十分了解,也一直很好奇。據説我五六歲的時候,曾求爸爸帶我去那個“味道傳出來”的地方。我清楚地記得那是夏天,那地方接近河邊的大教堂和廣場。染工們建造了一座屬於他們自己的棚屋小區,街道陰暗,充斥著破蔽的房子,其中很多就建在水面上,看上去搖搖欲墜。到處是赤裸著上身的兒童,他們攪拌著染缸,身上沾滿從染缸裏濺出來的泥漿和色料。爸爸工廠裏的工頭看起來像個魔鬼:他的臉和上臂被開水燙過,皮膚因結疤而顯得枯萎。

爸爸看到他們時有什麼感受我並不知道。

儘管如此,那次參觀我一定被他們的淒涼景況所感染;因為我長大後,每當想到貨倉裏的色料時,還會聯想起那些大染缸,像地獄中用來煮燙罪人的鍋爐般蒸汽沸騰。自那以後,我再也沒説過要去了。

姐姐並沒有這陰雲般的記憶來遮蔽衣料給她帶來的快樂,那一刻她感興趣的,是這藍色的布料怎樣剪裁才能和她漲大的乳房相配。我有時甚至認為,就算在洞房花燭之夜,相比起她丈夫的身體,她會更欣賞自己的晚裝。這會讓毛裏其奧多麼懊惱呢?我只見過他一次,他看起來結實強壯,是一個開朗的傢夥,但看不出有任何成熟的痕跡。也許那樣更好,誰知道呢?反正他們似乎彼此滿意。

“普勞蒂拉,為什麼不以後再討論這個呢?”媽媽安靜地説,將布匹放回去,輕輕嘆了口氣,“今天下午特別暖和,讓你的頭髮曬曬太陽,會變得更加金黃,更加讓人羨慕。為什麼不到屋頂去繡你的十字繡呢?”

姐姐吃了一驚。那時時髦的年輕女性通常瞞著自己的母親,在陽光下披頭散發,徒勞地試圖將頭髮的顏色曬淡。

“哦,不用這麼吃驚吧?因為不管我怎麼想,你都會這麼做的,我還不如祝福你呢。不過很快你會發現,你沒有那麼多時間來做這些愛慕虛榮的事情了。”

媽媽最近總喜歡這樣説話,似乎普勞蒂拉原來的一切生活會在結婚後結束。普勞蒂拉自己似乎對這樣的前景十分興奮,但我得説,這對我來説像地獄的火焰一樣可怕。她臉上露出笑容,在房間裏翻找她的太陽帽,找到之後,又花了無窮多時間才把它戴好。她將頭髮從帽子中間的洞拉出,以便她的臉龐在受到帽舌蔭蔽的同時,每一縷頭髮都能曝露在日光下。隨後她收攏自己的裙子,飛奔而出。

我們目送她出去,我覺得這讓媽媽很悲傷。她靜坐了一會兒才轉向我,免得讓我看到她眼裏的波瀾起伏。

“我想我得出去和她在一起。”我從椅子上站起來。

“別開玩笑了,亞歷山德拉。你討厭太陽的,再説你的頭髮和烏鴉一樣黑。如果你很想這麼幹,還不如去染發,不過我認為你不會。”

看到她的眼光落在我沾滿墨跡的手指上,我匆忙把手指合起來。

“你上次洗手是什麼時候?”我身上有很多讓她不滿的東西,外表只是其中之一。“哦,你真讓人難以忍受!下午我會差伊莉拉出去。你睡覺前把它洗乾淨,聽到了嗎?現在留下來,我有話對你説。”

“可是媽媽……”

“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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