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們”這個詞起作用了,讓托馬索悶悶不樂地沉默起來。盧卡大口大口吃東西的聲音變得刺耳。我們的舉止深深惹惱了母親,她坐在椅子上不耐煩起來。城裏動物園的馴獅人用鞭子約束獅子的舉動,母親則用目光盯著盧卡。但盧卡今天只顧著享受他的美味,我在桌子下踢了他一下,提醒他注意。我們是母親生命的造物,是她的孩子,但仍有太多讓她操心的地方。 “可是,”氣氛有所鬆動的時候,我説,“我忍不住想現在就見到他。哦,爸爸,他一定很感激您帶他回來,我們也一樣。照顧好他,讓他在這個偉大的城市覺得賓至如歸,是我們作為一個基督家庭的榮耀和責任。” 父親皺著眉,迅速和母親對望了一眼。他離家太久了,顯然忘了他小女兒向來心直口快。“我認為他完全能照顧好自己,亞歷山德拉。”他和緩地説。 我懂得父親言下的告誡之意,但我無法讓自己停下來。我吸了一口氣,説:“我聽説豪華者洛倫佐對藝術家波提切利關愛有加,讓他和自己同桌進餐。” 餐廳陷入一陣不安的沉默,這次輪到我被媽媽盯著。我再次低頭看著自己的盤子,能感到旁邊托馬索得意的笑臉。 然而那是真的。桑德羅·波提切利確實坐在洛倫佐·梅第奇的桌邊。雕刻家多納提羅曾在城裏漫步,身著洛倫佐的祖父科西莫為表彰他對共和國的貢獻而賞賜的紅袍。母親常告訴我,當她還是小女孩的時候看到他的情形——所有人都朝他敬禮,為他讓路,雖然人們這麼做更多的是因為害怕他的壞脾氣,而非敬重他的天才。悲哀的是,儘管佛羅倫薩畫家遍地,我卻連一個都沒遇到過。和其他家庭相比,我們家規不嚴,可是作為一個未婚女孩,身處任何男人群中都是受禁止的,更不用説工人了。當然,這並不妨礙我在想像中與他們邂逅。每個人都知道這城市中藝術作坊的所在。偉大的洛倫佐自己就創建了這麼一個,裏面擺滿了他收藏的經典雕塑作品和名畫。在我的想像中,那是一座光線明媚的房子,顏料的氣味如文火燉湯,裏面的空間則如想像般無邊無際。 我的畫作迄今無非是用銀尖筆在黃楊木上,或者用黑粉筆在隨手找到的紙張上塗鴉。其中多數是我認為沒有價值的,便棄若敝屣;最好的則束之高閣(我很早就明白,姐姐的十字繡遠比我的畫受歡迎)。所以我不知道自己能否畫畫。我就像沒有翅膀的伊卡洛斯,但內心有強烈的飛翔慾望。我想我一直在尋找一個代達羅斯。 那時我尚年幼,不到15歲。對數學的初步了解,使我能推算出自己受孕于酷熱的炎夏,那是孕育小孩的不祥季節。母親懷孕期間,佛羅倫薩正處於帕齊的陰謀暴亂時期帕齊家族(Pazzi),風傳她看到了街上的殺戮與鬥毆。有一次我聽到僕人私下説,我的任性是媽媽那次行為不端的後果。或者那和我的乳母有關。托馬索每次惡意提到這個總是言之鑿鑿,説我的乳母后來當了妓女,誰知道我從她的乳房裏吮吸了什麼樣的液體和慾望呢?雖然伊莉拉説那只是他的妒言嫉語,可是在教室裏他對我總是不屑一顧,使我備受打擊。 14歲無論如何仍只是小孩,應該格致求知,而非談婚論嫁。姐姐比我大16個月,去年才初次來紅,已經被許配給一戶好人家。家人無視我變得越來越桀驁不馴,開始談論給我訂門同樣光彩的親事(父親對兒女婚事的期望和家裏的財富一樣與日俱增)。 畫家到來的隨後幾個星期,母親像老鷹般盯著我的一舉一動,將我關在房間學習,或者讓我幫助普勞蒂拉整理她的嫁粧。不久,母親在菲索爾的妹妹生了個巨嬰,身體受了損傷,急需母親去照料。她走的時候下了嚴令,要我繼續學習,嚴格聽從老師和姐姐教導。我陽奉陰違地答應了。 我知道在哪兒能找到他。我家好比一個治理不善的國家,行善會得到公開表彰,作惡卻只受私下懲罰;小道消息雖代價高昂,但這次伊莉拉並不吝于告訴我: “沒人和他交談。沒人知道有關他的任何事。他形單影隻,在自己的房間裏用餐,也不和人説話。不過瑪利亞説曾看到他午夜時分在院子裏散步。” 那是午後,她將我的頭髮解開,拉上窗簾,準備讓我休息。正要離開的時候,她轉過身,直面著我:“我們都知道你不能去看望他,對嗎?” 我點點頭,眼光落在雕花的木質床架上,那雕著一朵盛開的玫瑰,花瓣多如我的小謊言。她良久沒有做聲,我知道她同情地看著我不馴的樣子。她説:“兩個鐘頭後,我會回來叫醒你。好好休息。” 等到屋子裏的陽光寂靜下來,我溜下樓梯,穿過後院。院子裏石頭炙熱,他的房門洞開,也許是為了讓哪怕是最細微的和風也能吹進去。我靜靜地走過烘熱的院子,滑進房間。 室內相當陰暗,射進房裏的日光照耀出幾根塵柱。房間小得可憐,只有一張桌子,一條長凳,屋子的一角擺著幾個吊桶,一扇半開的門通向裏面更小的臥室。我稍微把門推開。眼睛一時適應不了黑暗,耳朵卻靈敏起來,聽到他平緩的呼吸。他躺在墻邊的毛氈上,手甩在一堆散放的紙上。此前,除了那兩個鼾聲如雷的哥哥,我沒有見到其他在睡覺的男人。這柔和的呼吸觸動了我,胃隨著聲音緊縮,讓我覺得自己是個入侵者。我走出來,把身後的門關上。 相比之下,外間現在要亮堂得多。桌上擺著一些碎紙,那是被撕碎的小禮拜堂施工藍圖,帶著石匠做的標記,十分污穢。旁邊懸挂著木質的耶穌受難像,刻工粗糙,但震撼人心:基督的身體從十字架上傾垂下來,一望可知他懸挂在釘子上的肉身分量。它下面是一些草圖,但當我拾起它們時,對面的墻壁吸引住了我的目光。涂了石膏的墻壁上畫著一些東西,那是兩個半成形的人像:左邊是個身材曼妙的天使,羽翼在其身後如煙輕展;對面則是聖母瑪利亞,身材異常高挑,雙足離地,幽靈般飄浮在空中。燭台下的地面結著一層厚厚的融化過的蠟。他白天睡覺,晚上才工作嗎?難怪瑪利亞形象瘦削,她的身影一定在燭光的搖曳中被拉長了,但這光也照亮了她表情生動的面部。她的外表是北方的,頭髮朝後紮起來,露出寬廣的額頭。她的頭部讓我聯想到形狀完美、顏色蒼白的蛋。她瞪大眼睛看著天使,我能感到她眼中閃爍的興奮,如同一個孩子,得到名貴的饋贈,卻不能完全理解何以如此好運。也許她不應該如此孟浪地對待上帝的侍者,可是她神情專注,透露出動人心魄的欣悅。我想起自己畫的天使報喜的草圖,併為其笨拙而臉上泛紅。 突然傳來一陣近乎咆哮的説話聲。他一定是從床上悄悄起來的,因為當我轉過身時,他正站在門口。那一刻我記住了什麼呢?他高高瘦瘦,汗衫襤褸,又長又黑的髮發下面是寬寬的臉;比我第一晚記住的要高,並且有點粗野。他仍睡眼惺忪,發出乾燥的汗味。我居住的房間向來噴著橙味或者玫瑰味的香水,而他的則是市井的味道。以前不知道為什麼,我一直相信藝術家直接來自上帝,因而他們和神離得近,和人離得遠。直到那一刻,我才改變了看法。 他身體上給我帶來的震撼使我的勇氣蕩然無存。他站在光線中眨眼,然後突然朝我撲過來,將我手裏的畫稿搶走。“大膽!”當他將我推在一邊的時候,我喊道,“我是你東家的女兒,鮑羅·塞奇。” 他似乎沒聽到,衝到桌前,收起剩下的畫稿,口裏一直用拉丁語低聲咕噥著。“別碰……別碰。”毫無疑問,父親忘了告訴我們,畫家自幼在修道院長大,當他的眼睛注視著東西的時候,便會對聲音充耳不聞。 “我沒碰任何東西!”我驚恐地喊叫著,“我只是看看!如果你想這裡的人們接受你,就得説我們的話!拉丁文是神父和學者説的,不是畫家説的!” 我的反駁,或者可能是我流利的拉丁文使他沉默起來。他僵在那裏,身體發抖。很難説那個時候我們兩人誰更害怕。要不是擔心在穿過院子時會碰到服侍母親起居的僕人,我一定拔腿就跑。僕人中有我的盟友,也有我的對頭。安吉麗卡向來以忠誠著稱,如果現在我被她發現,誰知道會在家裏掀起什麼波瀾呢。 “請相信我沒有破壞你的畫稿。”我匆忙説,盼望避免另一次衝突,“我對小禮拜堂感興趣,到這兒來只是為了看你的工作有什麼進展。” 他又咕噥著,我等著他再説一次。過了好久,他終於抬眼看著我。這時,我才第一次意識到他是多麼年輕——當然比我要大,但大不了幾年;他皮膚白皙,略帶灰黃。當然我知道外國人的皮膚與外國的水土有關,我的僕人伊莉拉來自北非,皮膚被當地沙漠的沙子烤黑了。因為佛羅倫薩當時是一個商貿勝地,你能在城裏發現任何膚色的人。但這種白皙與眾不同,它讓人們想到潮濕的石頭和陰暗的天空。只要在佛羅倫薩的太陽下待一天,他精緻的外表就會枯萎並被曬黑。 他努力使自己停止了發抖,終究還是開口説話了。“我為上帝作畫。”他的語氣像在背誦一段新學到但不完全理解的禱文,“對我來説,和婦女説話是被禁止的。” “是嗎?”我話中帶刺,傲慢地説,“這也許是你對如何畫好她們毫無概念的緣故。”我朝墻上被拉長的聖母像看了一眼。 即使在陰暗中,我也能感到這些話語傷害了他。起初我以為他會再次攻擊我,或者打破他自己的戒律,跟我説話。但他沒有,他只是轉過腳跟,緊緊抓住那些畫稿,蹣跚著走進裏間,砰地把門關上。 “你的粗魯就像你的無知一樣糟糕,先生。”為了掩飾我的窘迫,我在他身後喊道,“真不知道你在北方學到了什麼!我們佛羅倫薩的畫家學會讚美人類的身體,以和上帝的完美相呼應。你在小禮拜堂的墻壁上塗鴉之前,最好先學學這個城市的藝術。” 我帶著自以為是的飄飄然,從房間走進陽光裏,不管我的聲音是否穿透了那扇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