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飯的時候我板著臉,不和瑪利亞説話,以示抗議;並且很早就回到自己的房間,迅速拉過一張椅子堵在門後,一頭埋進我的衣櫃。不要把雞蛋放在一個籃子裏是很重要的,如果有些被發現了,其他的還在呢。把衣櫃底部的襯衣搬開,就是一張全張的鵝毛筆墨水素描。 我為自己這第一幅連續畫作選擇了天使報喜的開幕場景。聖母意外地被天使帶走,她雙手在身邊舞動,體現了她的驚怕和悲傷;她的身體在空中扭曲著,似乎有無形的絲線在她和加百列之間來回扯動。這是個流行的主題,因為人物動作的強度提供了良好的練筆機會,但我選擇這個主要還是因為聖母明顯的焦躁——雖然在上神學課的時候,老師經常讓我關注後面幾幕的順從與優雅。 我利用我們自家那間高檔的會客室做背景,後面的窗戶框架用來突出視角。我認為這是個不錯的選擇。白天的某個時刻,陽光透過玻璃折射進來,顯得特別漂亮,讓人真的相信上帝就附在這些光線上。 但我的聖母就不一樣了。她正從椅子上站起來,她的手像驚惶的鳥兒那樣撲動著,抵禦上帝降臨帶來的狂風,這個完美的處子擾亂了祈禱。我最著力於描繪他們的服裝(這是和我最接近的世界,至少我可以隨意學習有關布料和風格的知識)。加百列穿著一件由我爸爸最昂貴的細麻布製成的襯衫式外衣,數以千計的奶黃色褶帶從肩膀飄落,鬆散地係在腰間;那布料輕盈,足夠配合他四肢的速度。我把聖母畫得十分時髦,她的衣袖從肘彎開口,顯出裏面的衣衫,腰帶高束,絲質的長裙褶皺著,如瀑布傾瀉般圍住她的雙腿,流瀉在地面上。 完成輪廓之後,我用不同深度的墨色開始畫陰影區,並在受光區刷上一層白鉛粉。要是這時犯了錯誤,想改正可不容易;而我的手因為緊張已經變得不穩了。我不禁同情起巴托羅米奧畫室的那些學徒。為了讓自己安定下來,我先畫那些漸遠漸小的地磚,鍛鍊自己透視的技巧。這時有人晃動門柄,門板和椅子發出咔噠咔噠的聲音。 “等等。”我從床上抓起一條被單,將它蓋在畫紙上。“……我在脫衣服。” 幾個月前,托馬索發現我在這兒,“偶然”將一罐我用來製造映描紙的亞麻子油倒進伊莉拉設法從藥店給我弄來的鉛粉裏。為了讓他保守秘密,我只得幫他翻譯了令他頭大的奧維德奧維德詩歌。但現在一定不是托馬索。他怎麼可能不去街上追逐那些穿著高跟鞋招徠男子的女孩,而浪費時間來折磨我呢?我能聽到他在樓上的聲音,樓板在他腳下吱吱作響;不用説,他正歪歪斜斜地走著,試試哪種顏色的長筒襪和那身裁縫剛送來的束腰外衣最般配。 我搬開椅子,伊莉拉溜了進來,一隻手端著碗,一隻手托著一塊杏仁蛋糕。她無視那幅畫(雖然她是我的同謀,但對她來説最好還是假裝不知道),坐到床上,把蛋糕分給我;將我的手拉到她面前,用檸檬和白糖攪成糊,涂在我的皮膚上。“怎麼?發生什麼了?瑪利亞揭發你了嗎?” “不如説她説謊了。啊!當心……我那兒割傷了。” “太糟糕了。你媽媽説要是到星期天你的手還不變白,她會讓你戴上一個禮拜的羊皮手套。” 我讓她涂了一會兒。我喜歡她的手指在我掌心推動的感覺,甚至更喜歡黑玉般的皮膚和我的皮膚形成的鮮明對比;不過如果我要給她畫像的話,得費好多炭筆。 除了有豐富的日常知識外,她還有點聰敏,自我幼時起,她既能管住我,也能讓我開心。我想媽媽一定是在祈禱她這個異乎尋常的女兒健康成長的時候看中伊莉拉的,所以很早她就變成了我的。但沒有人能真正擁有伊莉拉。儘管在法律上她是我爸爸的財産,爸爸能隨意處置她;但她始終有著貓一樣的獨立和秘密。她在城裏遊蕩,帶回一些新鮮水果般的小道消息,並將它們販賣給別人。自我懂事以來,她是我在這座房子裏最好的朋友,繪聲繪色地向我描述那些我去不了的地方。 “哦。有什麼消息嗎?” “也許有,也許沒有。” “哦,伊莉拉!”但我知道最好不要催她。 她咧嘴而笑:“有個好消息。今天人們在正義廣場給一個男人施絞刑。一個兇手。他將妻子的情人砍成碎塊。人們將他吊了一個半小時,割斷繩索,將他投進運屍車。他在運屍車裏坐起來,抱怨喉嚨很痛,跟人們要水喝。” “他沒死!他們怎麼對他呢?” “帶他去醫院嘍,將麵包在牛奶中浸軟了喂他。等到他能吞吃的時候,他們會再把他吊起來。” “不!那些圍觀的人有什麼反應呢?” 她聳聳肩:“他們朝他大叫歡呼。這個肥大的多明我會教徒臉如浮石,他布道般喃喃自語,説佛羅倫薩是個大糞坑,到處漂浮著邪惡,以致缺德的飛黃騰達,而良善的遭難受罪。” “可是即使這事情不邪惡又怎樣呢?我的意思是,如果它只是體現了上帝對罪孽深重者的寬宏大量,那又怎樣呢?哦,要是我能在場就好了!你怎麼想呢?” “我?”她笑了,“我認為劊子手打結打錯了。喏,你的手洗好了。”她拉著我的手仔細端詳。這還是許多天來第一次這樣乾淨呢,粉紅的指甲閃閃發光,可是看不出我的皮膚有沒有變得更白了。 “給。”她從口袋裏掏出一小罐墨水(夠哥哥們用一個月的墨水,在我這只夠用一個禮拜)和一枝精緻的用白鼬尾巴的毛製成的小畫筆,可以用來給聖母的臉部和裝束加亮。我高興得用雙手環住她的脖子。 “嗯,你很走運。我買到便宜貨了。不過星期天之前別用,要不我就麻煩啦。” 她走後,我躺在床上,那個男人和絞索一直在腦裏揮之不去。人們怎麼區分上帝的仁慈和打錯結呢?或者它們本來就是一回事?如果這種想法是不純潔的,我祈求上帝的寬宥。隨後我又祈求聖母替我的行為向上帝求情,使我的手能穩一些,以便在畫面上再現她的良善。 很多個這樣的夜晚,思維翻飛讓我,最後我不得不從被窩裏溜出來,走出臥室。 我喜歡房子裏的黑夜。我已經將家裏複雜的地形印在腦海,即使在漆黑的夜晚也能知道哪兒有門,該朝哪個方向轉彎以避免碰上傢具或者意外地碰上樓梯。我走下樓梯,院子像一口黑暗的深井。在我經過一隻家犬的時候,它睜開惺忪的睡眼,不過它久已習慣我在深夜遊蕩了。倒是應該提防媽媽的孔雀,它們聽覺靈敏,叫聲又淒厲得如同地獄鬼魂的合唱,要是把它們弄醒,所有人都會醒來。 我推開冬天會客室的門,腳下的地磚锃亮光滑,新挂毯如厚重的陰影,媽媽引以為榮的心愛橡木桌似乎是為幽靈準備的。我蜷曲著身體,小心翼翼地避開窗鉤,坐到窗臺上。不用説,我那兄弟們的視力現在一定也因為同樣的原因減退了。他們雖然看得不太清楚,可吵鬧聲卻更加響亮;他們醉醺醺的笑聲落在卵石上,加倍地彈回來,直升到窗戶以上。有時候他們會把爸爸吵醒,可是今晚沒有這樣的狂歡。我的眼簾開始下垂,突然我注意到下面有個什麼東西。 在我們屋子一邊的大街上,有個身影冒出來,火把發出的光勾勒出他的身體。他身材瘦削,披著一件圍得很緊的斗篷;但他沒有戴帽,我能看到他白皙的皮膚上跳動的光芒。啊,是我們的畫家正走進夜色。這個時候他能看到的藝術少得可憐。媽媽説過什麼來著?他習慣了修道院的寂靜之後發現這城市很吵鬧。也許這就是他吮吸寂寞的方式吧,雖然他低著頭、渴望自己迷失在黑暗中的走路方式有些刻意而不是出於自然。 我既好奇又嫉妒。這麼簡單?把自己包在斗篷裏,找到右側的門,然後走進黑夜。如果走快些,他可以在十分鐘內到百花聖母堂。然後穿過洗禮堂,徑行朝西可以到達新聖母堂,或者朝南走去河邊,也許能聽到婦女們的鈴鐺的聲響。那是另一個世界。不過我不喜歡這麼想,我記得他畫的聖母,太過優雅輕盈,不像是屬於人間的。 我眼看著他出去之後,又過了約摸一個小時,開始覺得睏了。由於不想冒著被人發現的危險,我走回樓上的房間。我滑進被窩裏,看到普勞蒂拉手腕上被蚊子叮咬的地方已經開始腫起來,毫無同情心地覺得很滿意。我蜷曲著抱住她暖和的身體。她嘶嘶的發出像馬一樣的鼾聲,繼續睡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