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還是毛坯,和上帝並無多大干系。他用寬大的黃金扁帶飾把小禮拜堂的中殿圍了起來,陽光從側面的窗戶射進來,剛好照在這條扁帶飾上。他坐在陰暗處,旁邊擺著一張小桌子,上面有紙張、筆墨和剛削尖的黑色石膏粉筆。 我慢慢走進去,年邁的盧多維喀跟在我身後。瑪利亞由於消化不良病倒了。雖然我那天很希望她生病,但你得相信我,她吃了什麼或者她為什麼生病確實和我無關。 我進去的時候,他站起身來,眼睛看著地面。盧多維喀的老邁使我們走得很慢,我為她要了一張舒服的椅子,擺在旁邊。在白天的這個時候她入睡只是遲早的問題,而且不用説,她會忘記自己睡過。她在這些時候成為我的最佳助手。 他似乎忘記了我們上次見過面。他做手勢讓我到光線照耀下的一個小神壇去,那兒有一張高背木椅,椅子的角度保證我們的眼光不會相交。我走上去,有點為自己的身高難為情。我想我們兩個同樣緊張。 “我該坐下嗎?” “隨便你。”他咕噥著,依然沒有正眼看我。我照著從教堂濕壁畫看來的婦女畫像擺了個姿勢:後背挺直,頭部抬高,雙手交叉放在膝蓋上。我不知道眼睛該看哪,朝前看了一會兒,但那邊太陰暗;於是我將視線移到左邊,可以看到他的下半邊身體。我注意到他的長筒襪下邊的毛皮已經磨破了,但他的小腿和我一樣,很好看,要是再長一點就好了。我開始聞到他的體味,這次更強烈:一股泥土的味道,混雜著刺鼻的酸味。我懷疑他夜裏究竟幹了什麼,以致身上這麼臭。顯然他沒有經常洗澡。 時間流逝。在陽光下很溫暖。我斜眼看了看盧多維喀,她的膝蓋上放著帶來的刺繡,她放下針,瞧了我們一會兒;但就算在她眼睛明亮的時候,她對藝術也沒多大興趣。我以50為限開始慢慢計數,數到39的時候就聽到她喉嚨裏咕嚕咕嚕的呼吸聲。在這安靜的小禮拜堂裏,她聽起來像一隻正在喘氣的大貓。我轉過身去看她,隨後眼光落在他身上。 今天的光線讓我看得更清楚。對於那些夜間在城裏閒遊的人來説,他狀態還算不錯。他梳理過的頭髮相對於佛羅倫薩的時髦來説太長了,不過顯得濃密和健康,甚至將皮膚襯托得更加白皙。他和我一樣又高又瘦,不過這對男人來説沒那麼壞。他有寬而好看的顴骨和一雙杏仁眼,灰綠色的眼珠夾著些許黑色,有點像大理石,讓我想起貓的眼珠。他和我過去看到的男人都不同。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否算好看,雖然那可能和他內向的性格有關。除了我的兄弟和老師,他是第一個和我如此接近的男人,我能聽到自己的心在胸膛裏怦怦地跳。他望著我的時候,似乎根本沒有意識到我,可至少坐著的時候我不會像一隻長頸鹿。 “我媽媽説你發燒了。”最終我説話了,仿佛我們兩個是親人,聊過一個小時,剛有幾秒鐘陷入沉默似的。我證實他不會回答之後,試圖將話題帶到他的夜遊上去,可是不知道該怎麼開口。畫筆發出的聲音仍在繼續。我將眼光收回到小禮拜堂的墻壁上。此時的安靜十分微妙,我開始覺得我們會一直待在這裡。不過盧多維喀終究會醒來,然後一切都太遲了…… “你知道,畫家,如果你想在這兒獲得成功,你總得説話,就算是和女人。” 他的眼睛晃了一下,我知道他聽進去了。可是儘管話是我説的,我還是覺得似乎有點冒昧,尷尬地移動椅子,換了個姿勢;他停下來,等我再次坐穩。我故意弄出一點聲響,因為我越是試圖安靜,越是覺得難受。我又伸展了一下身體,他再次停下來等著。我終於找到搗蛋的可能了:如果他不説話,我就不好好坐著。我把左手抬高,放到面前,故意模糊他的視線。手向來是最難畫的,多骨而豐腴,就算是最偉大的畫家也會感到困難。然而他很快又開始畫起來,那麼專注,以致那聲音讓我渴望看看他在畫什麼。 過了一陣,我對自己的徒勞無功感到厭煩,把手放回到膝蓋上,張開手指,直到它們看起來像一隻邪惡的蜘蛛歇在我的裙子上。我看著手指的關節慢慢變白,一根血管在皮膚上搏動。身體多麼奇怪啊!我們過去有個韃靼女奴,她患有羊癇風,性情暴躁。如果有人接近她,她會直挺挺地摔倒在地上抽搐起來,手指在地板上亂抓,頭朝後仰,脖子繃得又長又緊,好像馬頭。後來爸爸把她賣了,不過我一直懷疑他是否隱瞞了她的健康狀況。雖則它是疾病,可常常被當成魔鬼附身;如果人們想畫基督驅逐魔鬼的場面,她將會是個完美的模特。 盧多維喀的鼾聲越來越大,怕是要雷聲才能叫醒她。如果我再不行動,就再也沒有機會了。我站起來,説:“我可以看看你把我畫成什麼樣子了嗎?” 我感到他一下子僵住了。我看得出來他想把畫稿收起來,但他也知道那樣不合適。他能怎麼做呢?收拾他的傢夥,掉頭就走?還是再次攻擊我?如果他那樣做,將會被趕回蠻荒的北方去。雖然還是那樣靜默,但我認為他並不蠢。 我鼓起勇氣,走到桌子旁邊。我和他離得很近,看得清他臉上的胡茬,他身上的惡臭現在更加刺鼻了,讓我想起腐爛和死亡,我還記得他上次的暴力。我神經兮兮地望了一下門口,要是這時有人走進來,會發生什麼呢?也許他正在想著同一件事,他笨手笨腳地把畫板從桌子上豎起來,以便我不用再靠近他也能看到。 畫紙上滿是草圖:我的整個頭部的試畫,然後是臉的一部分,眼瞼低垂,看起來有點害羞,又有點狡黠。他並沒有像我有時候為了讓普勞蒂拉保守秘密而幫她畫像那樣阿諛我,但那是我自己,很活潑,帶著淘氣和神經質,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他了解我已經比我了解他要多。 接著是我放在面前的那只手,手心和手背,我的手指鮮活且圓潤,栩栩如生。他的技巧讓我目瞪口呆。 “啊!”我的聲音有些痛苦,但又帶著好奇,“誰教你畫畫?” 我又看了一下自己的手指畫像,急切想看看他究竟是怎麼畫的,看看畫稿上每一筆的畫法。為這個我會和他靠得更近。我看著他的臉,如果不是傲慢,那麼一定是羞怯讓他保持沉默。是什麼讓他覺得這麼害羞以致難以啟齒呢? “你在這兒一定很苦。”我安靜地説,“要是換成我,我會想家的。” 因為我沒有料到他會回答,所以當聽到他聲音的時候,我的心裏震顫了一下;他的聲音比我記憶中的輕柔,儘管比他的眼睛還要深沉。 “這兒色彩豐富。我來的地方,什麼都是灰色的。有時候你甚至分不清哪兒是天空的盡頭,哪兒是大海的起點。色彩讓一切變得不同。” “哦,不過佛羅倫薩肯定和它以前一樣。我指的是聖地,我們的主生活的地方。陽光普照。這是十字軍告訴我們的。他們的色彩必定像我們這般斑斕。你有空應該去看看我父親的作坊,那些布匹完工以後被堆在一起,走在其間像穿過彩虹一樣。” 這也許是他聽過的女人説的最長的一段話,我能感到他內心又激起了痛楚,也記得他早先的野蠻,那在我面前渾身發抖的樣子。“你不用害怕我!”我叫喊著,“我知道我説得太多了,可是我只有14歲,我還是小孩,不是女人,所以我根本不可能傷害你。再説我和你一樣熱愛藝術。” 我伸出雙手,溫柔地放在我們之間的桌子上,手指隨意張開,搭在桌面,整個姿勢顯得張弛有度。“既然你在畫手,也許你會喜歡看看它們靜止的樣子,這樣比放在我膝蓋上更容易觀察。”我想媽媽一定會讚許我聲音裏的謙虛。 我眼光低垂,非常安靜地站著,等待著。我看到他將畫板從桌子上撤走,在旁邊拿起一支蠟筆。畫板上的沙沙聲讓我忍不住抬起頭來。我看到的那張畫稿是斜放著的,不過已經足夠看清它是怎麼成型的:筆尖如許許多多雨點般迅速地落在畫稿上,急遽得不用思考和斟酌,急遽得我和他都屏住了氣。看起來他好像從內裏解讀我的雙手,然後由裏而外將它們畫出來。 我讓他畫了一會兒之後,我們之間的沉默變得自如了一點。“媽媽説你參觀了我們的教堂。”他輕微地點點頭。“你最喜歡哪一幅濕壁畫呢?” 他停了下來。我看著他的臉。“新聖母堂。《施洗者約翰的生平》。”他肯定地説。 “季蘭達約的。哦,對了,他的大教堂是這座城市的奇觀之一。” 他猶豫地説:“還有……河那邊的另一座教堂。” “聖靈堂,還是卡邁恩聖母堂?” 他表示是第二個。那還用説。布朗卡其禮拜堂位於卡邁恩修女院裏面。媽媽指引他去那個地方,不用説,一定是動用了她的關係,以及他作為世俗修行者的身份才使其獲准進入那個禁區。“有關聖彼得生活的濕壁畫。哦,它在這兒地位也很高。你知道,馬薩喬沒來得及完成這些畫就去世了。死時只有27歲!”我知道這打動了他,“小時候我去過一次,不過忘得差不多了。你最喜歡哪幅呢?” 他皺皺眉,似乎這個問題太難回答了。“有兩幅伊甸園的畫面。第二幅,在被逐出伊甸園的時候,亞當和夏娃都哭著……不,更像是嚎叫,因為他們被禁止哭。我從沒看過因為失去上帝的恩賜而這般悲傷。” “在他們墮落之前呢?那時他們的快樂和後來的悲傷體現得一樣強烈嗎?” 他搖搖頭:“歡樂體現得並不強烈。那是另一個畫家畫的。樹上吊著的蛇有著女人的臉。” “哦,是的,是的。”我點著頭。我們的目光碰上了,這次他因為興奮而沒有別過頭去。“媽媽和我説過。你知道,聖經上可沒有這種畫法的證據。” 但由於談到婦女體內的魔鬼,他又退縮了,再次陷入沉默。他開始打草稿。我瞟了畫板一眼:這些天分哪來的呢?真的是上帝給的嗎? “你生來就有這種技巧嗎,畫家?”我輕聲問。 “不記得了。”他低聲説,“教我畫畫的教父告訴我,我出世的時候,上帝附在我手上,算是補償我無父無母。” “哦,我相信他是對的。你知道,在佛羅倫薩,我們認為偉大的藝術是對上帝本質的再現。這是我們最偉大的學者之一阿爾貝蒂的理論。藝術家切尼尼也這麼認為。他們關於繪畫的論文在這兒廣為流佈。我有拉丁文版本的,如果你感興趣……”雖然我知道這樣的知識其實是一種炫耀,我仍止不住説:“阿爾貝蒂指出了人類形式的美如何反映了上帝的美,當然,他有這種眼光部分是受了柏拉圖的影響。不過興許你還沒有讀過柏拉圖。如果你想在佛羅倫薩揚名立萬,你就不能忽略他。雖然他從不知道基督,可是他對人類靈魂論述頗多。古代人對上帝的理解已經是我們佛羅倫薩的偉大發現之一。” 要是媽媽在這裡,一定會因為我的誇誇其談而雙手抱頭,既為我也為這個城市感到羞愧;但我知道他在傾聽,因為他放在畫板上的手已經停下來了。我想他會説得更多,要不是盧多維喀突然發出一聲巨大的鼾聲的話。那意味著她很快會醒來,我們兩個都冷靜了。 “好了。”我往後退去,匆匆説,“也許我們現在得停止了。不過要是你願意,我可以再來,讓你畫我的雙手。” 但當我看到他放下的那幅畫板時,意識到他已經得到了全部他所想要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