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自己的箱子裏取出阿爾貝蒂和切尼尼的書,放在床上。切尼尼的書必不可少,畫畫的時候,無論是衣紋的走向,還是那些我不懂如何調配的顏色,我總得參考它才行。不過興許可以把阿爾貝蒂送給他。 我讓伊莉拉幫我送去,許諾給她一條紅色的絲巾。 “不去。” “你怎麼不去呢?你喜愛這個顏色,它也很配你。” “不去就不去。” “為什麼?多麼簡單呀!你只要走下去,把書給他。你和我一樣知道他的房間在哪兒的。” “要是你媽媽發現了怎麼辦?” “她不會發現的。” “但她要是發現了,她會知道這是你的,是我送過去的。那時我就慘了。” “那不會。”我在找一些説辭,“她,她會理解我們都是為了藝術。上帝要讓我們熟悉起來。” “嗬!老盧多維喀可不會這麼説!” “你什麼意思啊?她睡著了,什麼都看不到。”她靜了下來,但我高興得太早了。她衝著我笑。我明白了,“哦,你説謊,伊莉拉!她什麼都沒有告訴你。” “她是沒有,可你剛剛説了。” “我認為我們在談論藝術,伊莉拉。我們在談論教堂和禮拜堂的藝術作品,還有陽光的色彩。告訴你吧,他的畫筆有如神助。”我停了一下,“雖然他舉止粗魯。” “那正是我擔心的。你們兩個太相像了。” 她終究還是把書帶去了。接下來的日子很瘋狂。那時媽媽和僕人在籌辦普勞蒂拉的嫁粧,普勞蒂拉則花無窮多時間打扮自己,把頭髮弄得閃閃發亮,美白皮膚什麼的,看起來更像鬼魂而不是新娘。翌日夜裏,我去到那扇窗戶的時候,天已經很晚了。畫家幾乎同時出現,依然穿著那件斗篷,依然以那種堅定的步伐走向黑暗。這次我決定等到他回來。那是一個晴朗的春夜,天空星辰密布。但不知道從哪來了陣響雷,閃電將天空撕出一個巨大的裂口。 “哇——” “啊!” 在街角處,哥哥們和他們的朋友像一群到了陸地上的海盜,在街上跌跌撞撞、相互拉扯地走著。我趕忙離開窗口,可是托馬索的眼睛像老鷹一樣,我聽到他像平時招呼他的狗那樣,可惡地吹了一下口哨。 “喂,小妹?”他的聲音大得足夠推開那些鵝卵石,“小妹!” 我探出頭去,噓了一下,讓他別做聲。但他醉得厲害,絲毫沒有在意。“哇,大家看看她!腦袋像百花聖母堂裏面那些雕塑一樣大,臉蛋像狗的屁股!” 他身邊的朋友紛紛歡呼,表示同意他的睿見。“繼續嚷吧,爸爸會聽到的!”我惱羞成怒地喊著。 “要是他醒了,你比我更麻煩!” “你們去哪了?” “你為什麼不問問盧卡?”可是盧卡已經站立不穩了。“我們發現他雙手扶著聖女加大利納的乳房,將污物嘔吐在她的腳上。要不是我們及時發現,他會以瀆神的罪名被逮起來的。” 又一道閃電將夜空照得像白晝一樣亮。緊跟而來的兩聲雷鳴震耳欲聾,似乎大地被這閃電劈開了。當然,我們都知道怎麼回事:有時候大地會有這種裂開的徵兆,魔鬼在裂開的瞬間虜獲一些無主遊魂。我嚇得雙腿發抖,不過它已經過去了。 他們在下面也被嚇呆了,不過隨即大喊大叫,掩飾心裏的恐懼。“好啊!地震啦!”盧卡叫喊著。 “不是!是加農炮!”托馬索笑著,“這是法國的軍隊正穿過阿爾卑斯山,去征服那不勒斯。多麼美好的前景啊!想想看吧,妹妹,姦淫擄掠。我聽説在雅典,那些粗野的法國佬熱衷於羞辱處女。” 屋子後面的花園裏,孔雀被驚醒了,發出足以將死人也喚醒的淒厲叫聲。我看到臨街的窗戶紛紛打開,一縷火光從教堂那個方向冒出來。不能再等那畫家了。我迅速離開那房間,回到樓上。剛爬進被窩的時候,聽到樓下傳來爸爸憤怒的聲音。 次日早晨,家裏都在談論一則新聞。昨晚夜深人靜的時候,一道閃電擊中了百花聖母堂那個大拱頂的天窗,將一塊大理石劈成兩半。那閃電力道驚人,大理石的一半擊穿屋頂,砸在地上;另外一半砸爛了附近一座房子,可是奇跡般的沒有人受傷。 隨後傳來了更糟糕的消息。就在同一夜,偉大的學者、外交家、政治家和佛羅倫薩最高貴的公民、慈善家“豪華者洛倫佐”躺在卡裏奇的豪宅裏,飽受中風和胃痛的折磨。他聽到城裏發生的事情,派人去打聽石頭是怎樣墜落的。他知道之後,閉上雙眼説:“果然是這樣。我今晚要死了。” 他真的在那晚死去。這個消息對這座城市的重創甚于任何雷擊。那個早晨,我和哥哥們安靜地坐著,聽希臘語老師哽咽著給我們讀伯裏克利的悼詞,他的眼淚弄濕了那本特別抄寫的手稿。雖然我們後來取笑他悲傷的語調有些矯情,可是我知道在那個時候連盧卡都被感動了。爸爸在那天暫停了生意,我聽到瑪利亞和盧多維喀在她們的房間悲嘆哭泣。在我出世以前,洛倫佐·梅第奇就是佛羅倫薩最有影響力的人,他的去世如同一陣冷風,讓我們所有人不寒而慄。 他的屍體被安放在聖馬可修道院,供城裏的名門望族在夜間前去瞻仰。我家也去了。在那個禮拜堂裏,棺材擺放的位置很高,我幾乎看不到裏面。但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他面目十分醜陋。雖然我此前在成百個獎章上看過他的頭像,親眼見到他的真人還是讓我吃驚:肥大的鼻子幾乎垂到下唇,下巴突出,好像是怪石嶙峋的海岸岬角。 我目瞪口呆地站著,托馬索在我耳邊低聲説洛倫佐的醜陋本身就是一劑春藥,誘得婦女們意亂情迷,而他寫的情詩能打動哪怕是最冷漠的女人。這個場景讓我想起那天在新聖母堂,媽媽看到季蘭達約的偉大建築而注意到歷史正在形成。我清楚地記得那一刻,她的眼淚在燭光中閃亮如同水晶。我此前從沒看到她落淚,這比洛倫佐的屍體更讓我迷惑。 安放屍體的聖馬可修道院是洛倫佐的祖父最喜歡的休養處所,他們家族在此捐了很多財寶。但它的新院長是個特立獨行的思想家,咒罵梅第奇家族不該慫恿那些異教的學者曲解上帝的話。有人説他拒絕在棺柩前赦免洛倫佐,但我認為這是一種為了煽風點火的無恥謠言。那天修道院的院長吉羅拉莫·薩伏那羅拉顯然充滿了崇高的敬意:他的布道充滿激情,論及生命的短暫和上帝恩賜的永恒;勸誡我們在日常生活中警惕死亡,這樣就能不沉溺于俗世的歡樂,時刻準備為救世主獻身。坐席上滿是表示讚嘆和同意的點頭,不過我懷疑他們回家之後,嘗到食物的美味和美妙的生活,就會把這個置諸腦後。我知道我們都是這樣的。 眾所週知,我們家族和普勞蒂拉未來的家庭都是梅第奇家族的擁護者,所以婚禮延期舉行。 可這還不是最糟糕的。洛倫佐的去世讓這個城市變得一團糟。接下來的幾個星期裏,伊莉拉帶回來各種各樣的殘忍消息:洛倫佐死前那天,在市政廳廣場後面的籠子裏,兩隻象徵著佛羅倫薩無與倫比的獅子相互嚙咬,鬥了個兩敗俱傷;他死後那天,有個婦女在新聖母堂發瘋,從樓廊上奔走下來,當著眾人的面説有只公牛角上生火,朝她撞來,並且有使整座教堂從他們頭頂傾塌的危險。把她帶走後許久,人們説還能在正殿中聽見她尖叫的回聲。 但最可怕的事發生在一週後,聖十字教堂的守衛在教堂與河流之間的沼澤地發現了一個年輕女子的屍體。 這些都是我和普勞蒂拉坐在花園的涼棚下面繡花時從伊莉拉口裏聽來的。伊莉拉繪聲繪色地描述每一個血淋淋的細節,我們身邊的黃色金雀花,還有丁香和熏衣草的香味使這個故事聽起來更加糟糕。 “屍體已經腐爛了,露出骨頭。在尋找它的時候,那些守衛不得不用熏過樟腦的布掩住鼻子。他們説她在那個雷暴的夜晚就死了。兇手沒有葬好她,她躺在自己的血污裏,發著惡臭,引來了老鼠和狗。她的半個胃已經被吃掉,身上到處都是傷痕。” 隨後市場上出現了一張公告,公告説她死於襲擊,呼籲兇手出於良知,同時也為了維護這個共和國的美譽向當局自首。在這個城市裏,女孩們確實經常受到侵犯,有時甚至因此喪生。但這個案件不同。伊莉拉説傷口太可怕了,她的陰部慘不忍睹,沒有人能判斷這究竟是人還是野獸幹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