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是在等他。他很晚才出門,那時路上的火把都已經熄滅。我要不是打開窗戶,也許就聽不到邊門吱吱的聲響,就看不到他在黑暗中匆匆的身影。我記不得曾有多少次在想像中跟隨著他。 整個晚上,我被自己想像出來的勇敢折磨著;我有意穿扮整齊,慫恿自己跟著他出去。用不了幾天,我就會被鎖在別人的生活中,被鎖在這個城市的另外一座房子裏,對那兒的地形佈局一無所知,這樣我最愛的夜間自由就會結束。和我並排坐在窗口的是我從托馬索的臥房偷來的帽子。我花了很多時間來試戴,知道該怎麼擺放才可以遮住自己的臉。這是一個複雜的遊戲,一個我和自己達成的協議。如果我註定要出嫁,過著深居簡出的生活,那麼我決不甘心就這樣黯然屈服。那樣我就太對不起自己了。而且,如果外面有魔鬼,他也有大把罪孽深重的人可以懲罰,犯不著來為難我這個雖然不聽父母的話,但也只不過是出來呼吸一些夜間的空氣以留下自由的記憶的女孩。 我走下樓梯,穿過後院。供傭人出入的邊門正對著一道小巷,在夜裏這個時候,門通常是上了栓的,但他只是把門虛掩就出去了。要是這個時候有人起床,發現這些,我知道只消把門鎖上,他就完蛋了。不過我還是跟著他走了出去。 我朝外面邁了一步,門在我身後半開著。我將它拉上,又試著推了一下,確認它沒有被鎖上。 站了好一會兒,我的心才不再怦怦亂跳。 我覺得自己鎮定了,在黑暗中又繼續朝前走。 我深吸了幾口氣,自由的味道混合著腐爛食物和尿的酸味。當然,我不會因為害怕而退縮。像哥哥那樣愚笨魯鈍的人,每天在黑暗中尋歡作樂,都能毫發無損。我只需鼓起像他們一樣的勇氣,沿街走向大教堂,然後再從那兒走到河邊;然後我就回來了。這樣的距離不至於迷路,但等到我自己的女兒也到了幻想自由的年齡時,這足夠讓我告訴她們,夜間既沒有什麼可怕的、也沒有什麼不容錯過的東西。它和白天沒什麼兩樣。 現在的街路寬了一些,我走得更快了,我的鞋在卵石上嗒嗒作響,爸爸的斗篷在地面上拖著。畫家現在不知道在哪兒?我過了好一會兒才跟著他的,他很可能早就穿過老橋了。他去那兒要多久才回來呢?那取決於他在途中乾了什麼,不過我現在不去想這個。 “很晚了,小主人,你的父母知道你在這裡嗎?” 我從頭涼到腳:被發現了。蜜糖般甜蜜的聲音從黑暗深處的某個地方傳來。要是幾分鐘前我在洗禮堂廣場回家就好了,但現在拔腿就跑只能顯示我的怯弱。 我看到一個修道士模樣的人從黑暗中走出來,個頭很大,穿著多明我會的教袍,臉被頭巾矇住了。我趕忙走開。“沒有上帝看不到的地方可以供你藏身,先生。摘下帽子,讓我看看你的臉。”他的聲音變得尖利了。不過我已經跑到街道的拐角處,把他的話拋在了身後,一頭衝進了黑暗。“這就對了,回家去,小孩。到教堂禮拜的時候記得把帽子帶上,好讓我知道該聽誰的懺悔。” 我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努力讓自己想著頭腦裏的地圖。我向左轉,然後在下個拐角又左轉了一次;走進了一條又陡又長的小巷,我一定又回到了教堂附近。我聽到一陣笑聲,接著在黑暗中出現了兩個男人的身影,我的血剎那間凝固了。他們勾肩搭背並排走在一起,彼此注視著對方,好長一段時間都沒有發現我的存在。要是回頭走,會碰到那個修道士,而在我和他們之間又沒有其他小巷。我走得越快,可能就完蛋得越快。他們之中有一個先看到我,把手從他同夥的腰上收回去,向前邁了一步。另外一個很快也跟著這麼做,他們兩個一前一後趔趄著,中間空出不到一英尺的空間。我拉緊衣服,低著頭,讓托馬索的帽子完全將我的臉蓋住。我聽到他們越來越近了,突然間感到呼吸困難,一股熱血往頭上涌。我還來不及想得太多的時候,他們已經在我面前了。我很想拔腿就跑,但害怕這也許會刺激到他們,只好收緊雙肩,心裏數著腳步,埋頭走過去。 他們碰到我的時候,我聽到他們發出動物一樣的聲音,又刺耳又可怕。“嗒咳,沙咳,哼哼,嗒咳,沙咳,嗒咳,沙咳,哼哼。”同時響起的還有尖利的咯咯笑聲。他們從我身邊擠過去,我強行忍住,沒有叫喊出來。 接著他們好像剎那之間就走了。放肆的笑聲回蕩在夜空中,我回頭看時,發現他們摟在一起,忘記了剛才的惡作劇,像一攤污水流動般走著。 我沒事了,可是剩下的那點勇氣也消散殆盡。我看到他們走出視線,便轉身飛奔回家。不消説,匆忙中我的腳步跌跌撞撞,十分笨拙。我家邸宅終於出現在我面前,它的一角擺著神龕,裏面的聖女注視著夜行的旅人。我用盡最後一點力氣,衝進屋子。關到府後,我雙腿發抖。愚蠢,愚蠢的女孩。我走了十幾條街,但剛看到生人就害怕得飛奔回家。我沒有勇氣,沒有靈性,應該被關起來。魔鬼也許會虜走放蕩的女人,但良家婦女終究會死於無聊,無聊和挫敗。 我既緊張又憤懣,流出了眼淚。我艱難地邁步往房間走去,走到院子中間時,聽到門又開了。我在陰暗中藏了起來,一定是他。門很快關上,傳來門閂栓上的聲音。接著安靜了一會兒,然後院子裏響起嗒嗒的腳步聲。我靜靜地等著,他朝我這邊走過來。他呼吸粗重,也許也是剛剛飛跑回來呢。如果我不作聲,他也許就這樣從我面前走過去了。但我為什麼要這麼做?因為我很怯懦嗎?為了證明我自己和別人説的不一樣?或者僅僅因為直面一個像我剛才那麼驚怕的人並不禮貌? “你過得不錯吧?” 我走出來,擋住他的路。他被我嚇得跳了起來,我聽到一聲好像重物落地發出的沉悶聲響。他跌坐在地上,看起來很惱怒,但似乎不是因為我的突然出現,而是因為他自己的狼狽。我走過去,手指抓到一本書粗糙的封皮。我們的手碰在了一起,不過他好像被燙傷一樣,馬上縮了回去。我將書遞回給他,他抓住了它。 “你在這兒幹什麼?”他嘶聲説。 “等你。” “為什麼?” “我説過的,我需要你的幫助。” “我不能幫助你,你明白不明白?”我聽到他的聲音有些害怕。 “為什麼?外面怎麼了?你看到什麼了?” “沒什麼,沒什麼,你走開。” 他站起身來,將我推開,蹣跚地走開。但我們弄出的聲響太大了,在院子外面不遠的地方,有人在黑暗中嚷嚷道。我在黑暗中蹲下,那聲音消失了,過了一會兒,我聽到他走開的腳步。我等到萬籟俱寂,用雙手將自己撐起來。這時我發現旁邊地面上有件東西,那是一張紙,一定是從書中脫落的。我緊緊抓住它,悄無聲息地穿過院子,從傭人的樓梯走回去。 安全地回到自己的房間後,我點燃了油燈。它的火苗跳動了幾下,慢慢亮起來。 我將那張紙展開,在床上鋪好。 它被從中撕開,所以上面的畫像只剩下一半,不過足夠讓人看清它畫的是什麼。畫面上是一個男人身體的一部分,赤裸的雙腿和大半個身子。撕裂的部分應該是脖子所在。畫筆顯得很潦草,似乎是匆匆完成的,但給人留下難忘的印象。他的身體被割開,從鎖骨到腹股溝有一道很深的刀痕;和屠夫的肉攤上的牲畜一樣,他的肉被割下來,內臟被掏出來放在一邊。 我伸手掩住嘴巴,以免發出尖叫。就在這時,我認出手指上的氣味:惡臭的腐爛味道,和上次在小禮拜堂時他身上發出的一模一樣。現在我想起來,就在我們去小禮拜堂的前一天晚上,他也出去了。於是我終於明白,夜裏在外面和我們這個虔誠的畫家打交道的,不是妓女而是死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