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多久,街上傳來的一陣叫嚷把我吵醒。我手裏抓著那張畫紙,沒脫衣服就睡著了,油燈仍在燃著,天空已然破曉,露出一抹紅雲。有人在砰砰敲著我家的大門,我拉出睡袍穿上,蓋住身上的衣服,在樓梯上碰到爸爸正往下走。 “回去睡覺。”他簡短地説。 “發生了什麼事?” 但他沒有理我。在我們下面的院子裏,一個僕人已經備好馬匹。我看見媽媽穿著睡衣,站在樓梯的平臺上。 “媽媽?” “有人召喚你爸爸。皮耶羅·梅第奇回到市政廳了。” 樓梯下面,托馬索和盧卡已經準備離開。我碰到媽媽,跟在她後面,糾纏著進了她的臥房,雖然我知道那不會有什麼好結果。 “你曾告訴我人們會記住這段歷史。我們一起站在季蘭達約的小禮拜堂時,你這麼對我説的。現在我們的城市一定有更值得紀念的事情發生,我們不被允許親自見證嗎?” “根本不是這個問題。你爸爸説皮耶羅手裏提著劍,和他的親隨倉皇回到佛羅倫薩。城裏將會遭到血洗和殺戮,女人不應該看到這些。” 我在樓梯碰到伊莉拉,她正想溜出去呢。 “有人説街上開始有打鬥了,”我説,“你得小心點。媽媽説現在女人不應該到外面去。” “我會記住的。”她咧嘴笑道,將斗篷拉起,遮住了她的頭,轉身走開。 “啊,帶上我。”我低聲説,“求求你……”我知道她聽到了,因為她在迅速朝門口走去之前猶疑了一下。 6點起床後,我和過去一樣,伊莉拉幫我梳粧打扮。沒有人會認為這是一個舉行婚禮的日子。 我在鏡子前面端詳著自己。我的丈夫來不及按照風俗替我新添一些行頭,所以我不得不用自己的東西來進行打扮。近幾個月來我身體長得很快,已經可以試穿我最漂亮的紅色織錦禮服了。我穿上它的時候才發現肩膀太窄了,手臂幾乎動彈不得,而且袖口也很緊。再也看不到姐姐那讓人讚嘆的絲綢和粉紅色皮膚了。我既不漂亮,也不優雅。但現在無論如何不是畫下值得引以為榮的家庭畫像的時候。幸好如此。我怎能安靜地讓一個夜裏對著被切開的屍體和外露的內臟畫畫的人來給我畫像? 我一想到這個就忍不住反胃。 “嘶……別動,亞歷山德拉。你要是這麼晃動,我可沒辦法編織那些花朵。” 這可不是我的辮子的錯,而是那些花朵根本就是枯萎的。明日黃花,新婚嬌娘。我在鏡子裏看到她的眼光,她沒有笑,我知道她也覺得很可怕。 “伊莉拉……” “嗯……現在沒時間討論這個了,我們會好的。這是婚禮,又不是葬禮。要記住你不願去修女院,這可是你自己選的。” 不過我知道她這麼尖酸,只是為了強打精神;我流淚了,她抱著我。做好頭髮後,她溜出去,給我帶回來一些炒栗子和葡萄酒。直到她出去的時候,我才想起和畫家約好在這天見面。 “告訴他……”但告訴他什麼呢?告訴他我將離開我父親的房子,當他徹夜在屍體堆中掏出血淋淋的內臟的時候?“告訴他現在一切都太晚了。”僅此而已。 她走後不久門又開了,托馬索仍穿著昨夜的衣服,站在門口,似乎不敢走進來。 “外面怎麼樣,哥哥?”我對著鏡子,平靜地説。 “現在跟侵略開始了沒什麼區別。他們將每一棟房子上的梅第奇家族的徽冠都撕了下來,畫上了共和國的標誌。” “我們安全嗎?” “我不知道。” 他脫下斗篷,用它擦著臉。“我相信你不會以這身打扮參加我的婚禮。”我很高興找到一個和他拌嘴的理由,説,“身上帶著這麼多灰塵,你可獵取不到任何戰利品了。不過我認為由於局勢,到場的賓客也許會減少一些。” 他輕輕聳肩。“你的婚禮,”他柔聲回答説,“看起來我似乎是惟一一個沒有祝賀你的人。”他停下來,我們的眼光在鏡子中對望了一下,“你看起來……挺漂亮。” 從他口裏聽到哪怕是這樣簡單的一句恭維也很不容易,我忍不住笑起來,“漂亮得可以翻身和剝光嗎?” 似乎我的粗魯讓他覺得難過,他皺皺眉,朝前走了幾步,這次不是通過鏡子的反射,而是面對面望著我,説:“我到現在還不知道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做什麼?” “答應和他結婚。” “當然是為了擺脫你。”我輕聲説,但他還是毫無反應,我聳聳肩説,“我不想在修女院裏面慢慢死去,在這兒又沒有自己的生活。也許和他在一起會有。” 他的喉嚨咕嚕了一下,似乎這個答案對他毫無幫助。“我希望你會快樂。” “真的嗎?” 他猶疑著説:“他是一個有教養的男人。” “這個我聽説了。” “我想……我想他會給你想要的自由。” 我皺眉,這和媽媽説的如出一轍。“什麼讓你這樣想呢?” 他聳肩。 “你知道他,是嗎?” “一點點吧。” 我搖頭説:“不,不止一點點,我想。”當然,發生的事情太多了,我無法不去這樣想。他怎麼知道我的學習情況和我會畫畫呢?誰告訴他這麼多秘密?“是你告訴他我的事情的,是嗎?”我説,“關於我的希臘語,我的畫,和我的舞步。” “你的舞步是自己泄密的,至於你的知識,妹妹,你的博學已經成為傳奇了。”一瞬間過去那個托馬索又回來了,他挖苦地説。 “告訴我一些事情吧,托馬索。為什麼我們總是吵架呢?” “因為……”他説,“因為……我什麼都忘了。” 我嘆息説:“你年紀比我大,比我更有自由,更説得上話,甚至跳舞也比我好……”我説,“你確實比我好看很多。”他什麼都沒説。“或者説你照鏡子的次數當然也比我多吧。”我笑著補充。 他有機會可以反過來取笑我,不過他還是什麼都沒説。 “好吧,”我柔聲説,“也許我們現在不應該和好。那會讓我們很震驚的,可現在世界上已經充滿了讓人震驚的事情。” 已經沒有什麼好説的了,不過他還站在那兒徘徊著。“我是説,亞歷山德拉,你真的很好看。” “我看起來已經準備好了,”我更正説,“雖然我不肯定自己是不是準備好了。無論如何……過了今天,下次我們見面,我就是別人的妻子了,佛羅倫薩將會變成一座被佔領的城市。你最好暫時不要在街上和人吵架,要不你會被法國人的刀劍了結的。” “不過我會去探望你的。” “你會一直受到歡迎的。”我莊重地説。我在擔心要過多久自己嘴裏説出的話才不會顯得這麼古怪。 “要是那樣我會常常去的。”他説,“替我問候你丈夫。” “我會的。” 當然,我知道這次對話讓他比我更加難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