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丈夫的邸宅年代久遠,那些石頭散發出陰濕的味道。我對賓客冷落的猜測果然是對的。非但是因為結婚的時機不對,還由於人們對過去的官場關係感到惴惴不安。婚禮簡樸而短暫,證婚人顯得比我們更加激動,每當街上傳來叫嚷的聲音,他總是擔驚受怕的樣子。不過他履行了職責,見證我們在婚約書上簽字和交換結婚戒指。由於太過倉促,我的丈夫來不及精心準備聘禮,但他已然盡力了。 儘管危機讓佛羅倫薩人人自危,柯裏斯托佛羅家的這座老宅卻是安靜平和。他性格沉著,在整個婚禮過程中,總是用一種友好的眼光看著我;相敬如賓地對待我——他的妻子。我感到相當安心,他看上去既誠實又良善。 婚禮結束後,我們隨便吃了幾個冷菜,肉凍和塞滿了葡萄幹的烤梭子魚。雖然談不上是什麼盛宴,但我從爸爸的臉色看得出來,自家酒窖的葡萄酒堪稱佳釀。飯後我們在冬季會客室放起音樂,舉辦了舞會。普勞蒂拉腆著大肚子,腳步不再像羚羊般曼妙,轉了幾下身便氣喘吁吁且滿頭大汗,只好坐在一邊欣賞別人的舞姿。我的新婚丈夫領我跳起羅斯蒂伯利舞,在整個舞曲中,我沒有踏錯任何一步。媽媽安靜地看著,爸爸在她身邊,裝出興致勃勃的樣子,但心裏想著其他事情。我試圖從他眼裏看到他的內心世界。他把畢生心血建築在祖輩的基業和國家的光榮上,現在他的女兒都出嫁了,他的兒子仍在街上游手好閒,法國軍隊迫在眉睫,共和國岌岌可危。而我們在這裡,假裝若無其事地鶯歌燕舞。 因為城裏實行了宵禁,活動早早就結束了。我的家人和我及我的丈夫一一擁抱,然後辭別回家。媽媽形容莊重地在我額頭上親了一下,我以為她有話對我説,卻不敢望著她的眼睛。我心裏忐忑著,感到茫然失措,除了自責,不知道該埋怨誰。 “好了,亞歷山德拉·朗吉拉,我們現在該幹什麼呢,你和我?” 他站著四週顧盼,一片杯盤狼藉,但很安靜。音樂之後的沉寂令人警醒。“我不知道。” 我知道他一定感受到了我的緊張。他又倒了酒,自行喝起來。啊,千萬別喝醉,我心裏説。就算我這樣天真無知的少女也知道,一個丈夫既不能色慾熏心地對待他的新娘,也不可醉醺醺地與她行房。 “也許我們應該談論一些共同的興趣,你想先看一些藝術品嗎?” “哦,好啊。”我説,我一定喜形於色,以致他對我的拙于辭令感到好笑,就如孩童的急切令人發笑一般。我清楚地記得,當他這麼做的時候,他看上去甚有風度,像一個我不曾有過的大哥哥;而且,似乎一旦我們成了夫妻,我們還能像在普勞蒂拉家那樣傾談,閒暇時耳鬢廝磨地坐在一起,共同閱讀和探討一些知識問題。 我們爬上樓梯的時候,天氣變冷了。 他收藏的雕塑存放在二樓,他用了整整一個房間來安置它們。一共有五尊雕塑:兩尊色慾之神;一尊赫剌克利斯,肌肉像粗繩般,在大理石的皮膚下清晰可辨;一尊酒神,雖然是石刻的,但似乎比我還要肉色豐盈。但最漂亮的是一尊年輕的運動員:一個赤裸的青年,一隻腳支撐著身體的重量,身體扭曲著,準備隨時扔出右手握住的鐵餅。他渾身上下透著流暢與優雅,好像就在他將動未動之時,被梅杜莎定住。哪怕是薩伏那羅拉,也一定會被它感動。這尊遠在基督之前就成型的雕塑,在它的完美中體現出一種可以觸摸到的神聖。 “你喜歡嗎?” “啊,是的!”我深吸了一口氣,“非常喜歡。這個有多少年份了?” “它剛完成不久。” “不,它是……” “……古典的?我知道,人們很容易混淆。它證明了我的庸俗。” “這怎麼説呢?” “我在羅馬收購了它,賣給我的那個人發誓這是他前兩年在克裏特島挖出來的。它的軀幹仍沾滿了泥土和苔蘚,看到它左手的斷指嗎?我為它花了一大筆錢。後來當我將它搬回佛羅倫薩的時候,有個去過梅第奇的雕塑園的朋友跟我説,這是那邊一個年輕藝術家的作品,從科西莫的藏品中複製的。顯然,這種贗品出現不止一次了。” 我仰頭注視著這個年輕男子,人們甚至能感覺到它正把頭轉向我們,為我們發現它是贗品而笑著。但那一定是迷人的微笑。 “你怎麼辦呢?” “我讚美那個藝術家,然後把它保留了下來。我認為無論為它花多少錢都值得。來吧,我還有一些讓你更感興趣的東西。” 他把我帶到一個小房間,從上了鎖的櫥櫃裏拿出一個孔雀石杯子和兩個瑪瑙花瓶,佛羅倫薩的金匠用特殊的金絲在底部紋出他的姓名。然後他拉出裏面的一個木抽屜,裏面裝滿了羅馬的貨幣和珠寶。但他真正的寶貝在後頭呢,他在桌子上展開一個巨大的紙夾。“這是一些準備貼到書上去的插畫,要是製作完畢,你能想像得出那將會多麼光榮嗎?” 我將它們一張張抽出來,依次擺在桌面上,直到擺不下。那些羊皮紙很薄,我能看到背後寫著的字,但我根本不用看那些字詞就能認出這本書是什麼。那幅鵝毛筆畫展示了天堂一瞥:栩栩如生的俾德麗採 “《天堂篇》?” “是的。” “有《煉獄篇》和《地獄篇》嗎?” “當然有!” 我一章一章地朝後翻。這些畫從天堂下降到地獄,變得更加複雜和粗野;它們當中有的表現魔鬼折磨著赤身裸體的人,有的展示人被凍在樹榦上,或者被蛇嚙咬著。雖然我也想像過但丁的作品,但做夢都沒有見到如此波瀾壯闊的、和文字保持一致的畫面。 “啊!誰畫的?” “你認不出他的風格?” “我看過的藝術品沒有你多。”我泰然自若地説。 “看看這個。”他翻閱著那些圖畫,從中抽出《天堂篇》的一章,俾德麗採的發綹在面前飄蕩,她的裙褶以同樣曼妙的姿態包圍著她的身體。從她半是忸怩、半是平靜的臉上,我想我看到了一個風情萬種的情婦,足以將男人的所有慾望從他們的妻子身上勾走。 “亞歷桑德羅·波提切利?” “很棒!她確實是他的俾德麗採,你説呢?” “但……但他為什麼畫這個呢?我不知道他還替《神曲》畫插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