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門外,卡薩琳娜坐在長椅上,莉莎白坐在她腳邊的一張凳子上,而約翰在搖籃裏睡覺。她正在替莉莎白梳頭,順便檢查有沒有蝨子。可妮莉亞與愛莉蒂坐在她身旁縫紉。“不是這樣,愛莉蒂。”卡薩琳娜説,“把線拉緊,這樣太松了。可妮莉亞,你弄給她看。” 我沒想到她們能如此融洽地相處。 瑪提格從運河邊跑過來。“你們要去肉鋪嗎?媽,我可不可以跟去?” “除非你答應跟在坦妮基旁邊,而且聽她的話。” 我很高興瑪提格跟我們一起去,儘管坦妮基仍對我懷有戒心,但瑪提格開朗而機靈,能製造友善的氣氛。 我問坦妮基,她替瑪莉亞·辛工作了多久。 “噢,好多年了,”她説,“在先生和太太結婚搬進這裡之前,我從年紀和你差不多的時候就開始在這裡工作了。你幾歲?” “十六。” “我十四歲就來了。”坦妮基颺颺得意地算著,“我在這裡做了半輩子。” 這種事我不會驕傲地向人炫耀。長期的操勞使她看起來不只二十八歲。 肉市就在市政廳南邊,可通到市集廣場的西邊。肉市裏有三十二個攤子——臺夫特一代代傳下來,始終有三十二個肉販。市場裏吵吵嚷嚷地擠滿了為家裏買肉的主婦和女傭,在各個攤位揀選、討價還價,男人抬著屠宰的豬牛來來回回。地上鋪的鋸末層吸飽了血水,粘在鞋子和裙擺上。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濃烈的血腥味,雖然有一陣子我每星期都會到肉市,早該習慣了它的氣味,然而我每次聞到仍會不寒而慄。儘管如此,我很高興來到一個熟悉的地方。我們從肉攤之間走過,經過一個攤位時,一位肉販大聲招呼我,在父親還沒發生意外之前,我們都是向他買肉。我對他微笑,看到一個認識的人讓我輕鬆許多。這是我今天第一次笑。 單單一個早上,我離開從小長大的熟悉環境,來到完全陌生的地方,一下子遇見這麼多新的臉孔,看到這麼多新的事物,實在有點難以適應。以往,就算是碰到新見面的人時,我也總是與家人或鄰居一起;如果到一個新的地方,我也是跟法蘭或父母在一起,因此不覺得恐懼。新的事物與舊的交織,像是襪子的補丁。 法蘭開始做學徒後,沒多久就告訴我,他差一點就要逃走,不是因為工作辛苦,而是無法忍受一天又一天面對著陌生的環境。他之所以留下來,是因為他知道父親花掉所有的積蓄付這筆學徒費,如果他跑回家,也會馬上被送回去。更何況,如果他去了其他地方,也只會發現更多的陌生。 “我會再來看你,”我小聲對肉販説,“下次我一個人的時候。”然後趕忙跟上坦妮基和瑪提格。 她們停在前面的一個攤位旁。肉販是個好看的男人,有一頭略顯灰白的金色鬈發和一雙淡藍色的眼睛。 “彼特,這是葛麗葉,”坦妮基説,“以後由她來買肉,你還是像以前一樣記在我們賬上。” 我試著把目光放在他臉上,然而我的眼睛無法不往他濺著血跡的圍裙瞥去。我們的肉販在賣肉的時候總是穿著乾淨的圍裙,一沾到血,他就會換一件新的。 “嗯。”彼特上下打量我,仿佛我是一隻肥美的肉雞,他正在考慮要怎麼烤。“今天想要些什麼,葛麗葉?” 我轉向坦妮基。“四磅豬排和一磅舌頭。”她説。 彼特微笑。“你覺得呢,小姑娘?”他對瑪提格説,“我賣的舌頭是不是臺夫特最好吃的?” 瑪提格點點頭,然後盯著擺在攤子上的肉塊、排骨、舌頭、豬蹄和香腸哧哧傻笑。 “葛麗葉,你以後會發現市場裏我賣的肉最好,稱得最老實。”彼特一邊秤牛舌一邊自誇,“我保你滿意。” 我望著他的圍裙,咽了口口水。彼特把豬排和牛舌放進我的菜籃,對我擠擠眼,然後轉身招呼下一位顧客。 我們接下來去肉市隔壁的魚市。海鷗在市場上空盤旋,等著撿食魚販扔進運河裏的魚頭和內臟。坦妮基把我介紹給他們的魚販——和我們的也不一樣。我每天將輪流去魚市或肉市。
離開市場後,我不想回到那間屋子、回到長椅上的卡薩琳娜和那些小孩那裏。我想回家。我想走進母親的廚房,把整籃的豬排交給她。我們已經好幾個月沒吃肉了。 我們回來的時候,卡薩琳娜正在替可妮莉亞梳頭髮,沒有人理我。我幫坦妮基準備午餐,把烤架上的豬排翻面,拿東西到大廳裏的餐桌上,切麵包。 午餐好了之後,女孩們都進來了,瑪提格在廚房裏幫坦妮基,其他的女孩在大廳裏坐定。我才把牛舌放進其中一個儲藏室的腌肉桶裏,坦妮基把它留在外面,差點就被貓叼走了。這時他從外面出現,站在長廊底端的門口,穿著外套,戴著帽子。我站著不動,他停在那裏,光線從他背後照進來,我看不見他的臉。我不知道他是否從長廊的那一端望著我。過了一會兒,他消失在了大房間裏。 午餐由坦妮基和瑪提格服侍,我則在耶穌受難室照顧嬰兒。坦妮基忙完了便過來,我們一起吃喝同樣的食物——豬排、蔬菜、麵包,與一大杯麥酒。儘管彼特賣的肉不比我們家的肉販好,在這麼久沒吃肉之後,嘗起來也覺得非常美味。麵包是黑麥麵包,而不是我們家吃的便宜黑麵包。麥酒也沒有那麼稀。 我沒有服侍這家人用餐,所以並沒有見到他。偶爾我聽到他的聲音,通常夾雜著瑪莉亞·辛的聲音,他們的語調明白地顯示他們處得很好。 午餐過後我和坦妮基收拾食具,把廚房和儲藏室的地板擦乾凈。廚房和洗衣房的墻壁都鋪著白色瓷磚,壁爐邊則鑲著藍白色的臺夫特瓷磚,某一處畫著鳥,某一處畫著船,某一處畫著士兵。我仔細研究它們,然而都不是我父親畫的。 接下來的一整天,我幾乎都待在洗衣房裏熨衣服,有時停下來生火、拿木材,或是去院子裏透透氣散散涼。女孩們在屋裏跑進跑出地玩,有時進來看我在做什麼,順便撥弄一下爐火。有時,當她們發現坦妮基在隔壁廚房裏睡著了,約翰在她腳邊爬,就會跑去鬧她。她們對我比較有戒心,或許是覺得我會打人。可妮莉亞對我擺出一副臭臉,在房間裏待一下就跑掉,然而瑪提格和莉莎白幫我把熨好的衣服放到大房間的衣櫃裏。她們的母親正在那兒午睡。“嬰兒出生前的最後一個月,她大概一整天都會待在床上,”坦妮基向我透露,“陷在一堆枕頭裏。” 午餐後瑪莉亞·辛上樓到她的房裏。但後來我又聽到她在走廊,我抬頭望去,只見她站在門口,注視著我。她沒説話,所以我轉過身繼續熨我的衣服,假裝她不在那裏。過了一會兒,我用眼角瞥見她點點頭,接著緩緩離去。 他樓上有客人——他們走上樓時,我聽見兩個男人的聲音,之後當他們下樓時,我向著門邊窺視他們離去。他旁邊的男人身材肥胖,帽上插著一支長長的白羽毛。 天黑後我們點起蠟燭,我與坦妮基和小孩們一起在耶穌受難室吃麵包、乳酪,喝麥酒,其他的人則在大廳裏吃牛舌。我小心地選了一個座位,背對耶穌受難圖。我累得無法思考。在家裏我的工作也同樣辛苦,卻從沒這麼累過。在這陌生的房子裏,面對著陌生的事物,一整天我的精神都很緊繃,很嚴肅。在家裏,我可以跟母親或阿格妮絲或法蘭説説笑笑,在這裡沒有人可以談笑。 我還沒去過我要睡的地窖。我拿著一根蠟燭下去,但除了找到床、枕頭和毛毯外,實在累得沒有力氣多看。我留著地窖上方的門不關,讓新鮮空氣流通,然後脫下鞋子、頭巾、圍裙及連身衣裙,短短地禱告一會兒,就上床躺下。正當我準備吹熄蠟燭時,我注意到床頭挂的一幅畫。我從床上坐起,睡意全消。那是另一幅耶穌被釘十字架的畫,比樓上的小,卻更讓人不舒服。耶穌痛苦地朝天仰頭,抹大拉的瑪利亞無助地翻著白眼望向天空。我懷著恐懼慢慢地躺回床上,目光移不開那幅畫。我無法想像要與它睡在同一間房裏,我想把它拿下來,但是不敢。最後我吹熄蠟燭——我捨不得把蠟燭浪費在新房子的第一天裏。我再度躺下,眼睛釘在挂著畫的地方。 儘管累得不得了,那天夜裏我卻沒睡好,睡到一半,有時會醒過來看看那幅畫在哪兒。雖然墻上一片黑暗,我什麼都看不到,但畫上的每一個細節都深印在我腦中。終於,當天色漸漸亮起,那幅畫慢慢浮現,我可以確定聖母瑪利亞正低頭望著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