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中國

戴珍珠耳環的少女 8

藝術中國 | 時間: 2010-09-15 09:43:10 | 出版社: 南海出版公司

早晨起床,我試著不要去看那幅畫,而借著從樓上儲藏室窗口射進來的微弱光線,仔細研究地窖裏的擺設。沒什麼東西可看——幾張鋪著織錦椅墊的椅子堆在一起,另外有一些破椅子、一面鏡子,以及兩幅靠在墻邊的靜物畫。如果我把耶穌受難圖換成靜物畫,有人會發現嗎?

可妮莉亞會,然後她會告訴她母親。

我不知道卡薩琳娜或是他們任何一個人,對於我是個新教徒,是怎麼想的。這種必須意識到自己與眾不同的感覺很奇怪,我以前從來沒有屬於少數派。

我背對著畫爬上樓梯。聽見卡薩琳娜的鑰匙在前屋叮噹響著,我過去找她。她走得很慢,仿佛依然半夢半醒,不過當她看見我時,便努力集中起精神。她領我上樓,緊緊抓著欄杆,用力拖著沉重的軀體,緩慢地爬上樓梯。

到了畫室門口,她在一大串鑰匙中找了一會兒,然後打開鎖,把門推開。房裏很暗,百葉窗緊閉——從葉片縫隙間透進來的光線使一切勉強可見。室內散發著一股清新、刺激的亞麻籽油氣味,使我想起晚上父親從瓷磚工廠下班後,衣服上殘留的味道,聞起來像木頭與新割的乾草混在一起。

卡薩琳娜站在門邊,我站在她身後,不敢進去。過了尷尬的幾秒鐘,她命令:“去把百葉窗打開。不是左邊的窗戶,中間和另一邊的。中間的窗戶只開下面一半。”

我越過房間,側身繞過畫架和椅子,來到中間的窗戶前,拉開窗戶的下半部,推開百葉窗。我沒有看畫架上的畫——不想在卡薩琳娜從門口注視著我的時候看。

一張桌子靠在右邊的窗戶下,角落有張椅子。椅子的靠背和坐墊是皮制的,上面壓印著黃色的花和葉子。

“不要動那邊的東西,”卡薩琳娜提醒我,“那是他正在畫的。”

就算我踮起腳,我也還是太矮,夠不到上半部的窗戶和百葉窗。我得爬上椅子,卻不想當著她的面這麼做。她站在門口等著我出錯,讓我很緊張。

我猶豫著要怎麼辦。

是嬰兒救了我,他在樓下大哭起來。卡薩琳娜把重心換到另一隻腳上。看著我遲疑不決,她逐漸不耐煩起來,最後下樓去安撫約翰。

我迅速爬上椅子,小心翼翼地踩在四週的木頭框上,然後拉開上面的窗戶,傾身推開百葉窗。朝下窺視,我瞥見坦妮基正在刷洗屋前的瓷磚。她沒有看到我,但她身後踏著濕瓷磚走過的一隻貓停下腳步,抬頭往上望。

我打開下面的窗戶和百葉窗,爬下椅子,一樣東西從我面前閃過,我僵在原地。東西停了下來,是我自己,映在墻上兩扇窗戶間的鏡子裏。我凝視著自己。儘管我的表情焦慮、罪惡,我的臉卻籠罩在陽光裏,使我的皮膚散發著光暈。我驚訝地盯著鏡子,然後走了開來。

趁著空當,我檢視四週。房間很大,呈正方形,沒有樓下大房間那麼長。窗戶打開後,房裏明亮而通風,墻壁粉刷成白色,地上鋪著白色與灰色的大理石地磚,深色的地磚排成方形十字的圖案。墻腳鑲著一條畫著小天使的臺夫特瓷磚,保護白粉墻不被我們的拖把弄臟。它們不是我父親畫的。

雖然房間很大,卻沒幾件傢具。除了中間窗戶前方擺著畫架和椅子,就是右邊窗戶下、角落的那張桌子。我剛剛踩過的椅子旁有另一張椅子,光滑的皮椅墊上釘著銅扣,上方突出的木頭椅柱雕著兩隻獅子頭。畫架和椅子後面、房間的另一頭,一個小櫥櫃靠墻而立,櫃子的抽屜關著,上方放著一塊乾淨的調色板,旁邊排著幾支畫筆和一支菱形刀鋒的畫刀。櫥櫃旁是一張書桌,桌上有些書信和紙張。門口的墻邊還有另外兩張雕有獅子頭的椅子。

房間井然有序,看不到日常生活的雜亂無章。它和屋子裏其他的部分都不一樣,幾乎完全屬於另一棟房子。關到府後,很難聽見小孩的叫喊、卡薩琳娜鑰匙的叮噹聲,或是我們的掃帚掃過地板的聲音。

我拿起掃帚、水桶及抹布開始打掃。我先從為作畫所擺設的角落下手,我知道我不能移動那裏的東西。我跪在椅子上輕拭剛才費勁打開的窗戶,以及垂在一邊角落的黃色窗簾,輕輕撣去上面的灰塵,小心不弄亂它的皺折。窗上的玻璃很臟,必須用溫水才擦洗得乾淨,但我不確定這是不是他想要的,我得問卡薩琳娜。


我撣凈椅子,擦亮銅扣和獅子頭。桌子已經有一陣子沒有仔細擦過,上面放的物品——一支粉刷、一個白錫碗、一封信、一個陶罐、一團從一旁垂下桌的藍布——四週有被抹過的痕跡,然而若要把桌子好好擦乾凈,就非得移動它們。就如母親所説的,我必須要找到一個方法來移動物品,再把它們放回一模一樣的位置,看不出有人碰過。

信躺在桌角,如果我把大拇指放在紙的一個邊緣,食指沿著另一個邊緣放,再用小指鉤住桌角,固定手的位置,這樣我應該能夠把信拿開,撣凈下面的灰塵,然後再放回我手指所標示的地方。

我把手指放在紙邊,屏住呼吸,然後一口氣拿開信,撣去灰塵,再放回原位。我也不了解為什麼我覺得動作要很快才行。我退後一步看,信似乎原封不動,雖然位置到底對不對,只有他才真的知道。

不過,如果這就是對我的考驗,我最好能做到。

我用我的手測量信到粉刷的距離,然後沿著刷子的邊緣,把我的手指放在不同的角度。我拿走刷子,撣去灰塵,放回原位,再測一測它跟信之間的距離。我用同樣的方法移動白錫碗。

我就是用這種方法,好像不移動任何東西地打掃。我測量每一樣物品跟周圍物品之間的距離和角度,桌上的小東西還算簡單,傢具就比較難了——我用我的腳、膝蓋、肩膀甚至下巴來對付椅子。

桌上那一塊隨意堆成一團的藍布我不知道該如何處理,如果我動了它,一定沒有辦法回復原來的折痕。於是我留著它不碰,希望在想出方法處理它之前的這一兩天,他不會發現。

對於房間其他部分,我就沒那麼謹慎,我撣灰塵,掃地,用濕布擦拭地板、墻壁、窗戶及傢具,帶著滿足感打掃一間亟需好好整治一番的房間。桌子和窗戶對面,遠處的角落,一扇門通往一間儲藏室,裏面擺滿了畫、畫布、椅子、木箱、碟子、夜壺、一個置衣架以及一排書。裏面我也打掃了一番,把東西排放整齊,讓室內看起來更有秩序。

一直到現在,我都避免打掃畫架四週,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但一想到會看到架上的畫,就讓我緊張。到了最後,事情都做完了,我撣凈畫架前方的椅子,才動手撣去畫架上的灰塵,一面努力不去看畫中的內容。

然而,當我瞥見黃色的錦緞時,我不由得停下來。

我盯著畫看,這時瑪莉亞·辛開口了。

“不是常見的景象吧?是不是?”

我沒有聽到她進來。她站在門裏,微微彎身,穿著一件精緻的黑色連衣裙,搭配蕾絲衣領。

我不知道該説什麼,不禁再轉頭看畫。

瑪莉亞·辛笑了。“你不是唯一一個在他的畫前舉止失措的人,女孩。”她走上前來,站在我身旁。“的確,他這幅處理得很好。這是凡路易文的妻子。”我記得那是贊助人的名字,我父親提過。“她長得不美,但他把她畫得很漂亮,”她補充説,“這可以要到好價錢。”

因為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他的畫,所以我始終記得比任何一幅都詳細,甚至有些畫,我親眼看著它們從最初的底色發展到最後的光影,在我腦中都比不上它來得清晰。

一個女人站在桌前,轉身望向墻上的鏡子,所以只能見到她的側面。她身穿一件華麗的黃色綢緞罩袍,邊緣滾著白色的貂毛,頭上係著紅色絲帶,打成時髦的五星形狀。光線從左邊的窗戶投入,落在她臉上,描出她前額和鼻子的優美弧線。她正在試戴一串珍珠項鍊,雙手懸在半空中,拎起絲帶在頸邊比著,全神貫注于鏡中的自己,似乎沒有察覺有人在看她。她身後明亮的白墻上是一幅舊地圖,而作為前景的則是在暗處的桌子,上面擺著我才清理過的信、粉刷和其他東西。

我想穿那件罩袍,戴那條項鍊。我想認識把她畫得如此美麗的男人。

我想到之前望著鏡中影像的自己,感到一陣羞愧。

瑪莉亞·辛似乎不介意就這樣站在我旁邊,一起欣賞這幅畫。對照著後面的布景看這幅畫,感覺很奇特,因為我剛剛才清理過,桌上的每一樣物品以及它們彼此之間的關係,我都非常清楚——信放在角落、粉刷隨意擺在白錫碗旁、一團藍布繞過黑色的陶罐。每樣東西看起來都一模一樣,只是乾淨而純粹些。畫中的物品仿佛在嘲諷我多餘的打掃。


然後我看到一樣不同的東西,我倒吸一口氣。

“怎麼了,女孩?”

“畫裏面,女士旁邊的椅子上沒有獅子頭。”我説。

“沒錯,椅子上本來還放著一把詩琴。他改動很多,他不光畫眼睛看到的東西,而是畫他覺得適合的。我問你,女孩,你覺得這幅畫完成了嗎?”

我呆呆地望著她,她的問題一定有玄機,但是我想像不出有什麼可以讓這幅畫更好的改變。

“還沒嗎?”我支吾地説。

瑪莉亞·辛從鼻子哼了一聲。“這幅畫他已經畫了三個月,我預測他還會再需要兩個月。他會改動一些東西,到時候你就會知道。”她環顧四週,“打掃完了,是不是?那麼,去做你其他的工作,他很快就會來看看你做得怎麼樣。”

我再朝畫望最後一眼,然而看得太仔細,反而讓我覺得好像有什麼東西溜走了。就好像看夜空中的星星,如果直接盯著一顆星星,我會看不清楚,但如果是我的眼角不經意地瞄到,它反而特別閃亮。

我彎身收拾我的掃帚、水桶和抹布。當我離開房間時,瑪莉亞·辛仍站在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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