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中國

倪匡:我唯一可以謀生的手段就是寫作

藝術中國 | 時間: 2010-09-07 15:33:35 | 出版社: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倪匡

1935年生於上海,1957年到香港,1992年移居美國,2006年回到香港。

居港期間,倪匡創作了大量小説、劇本、散文,其中以衛斯理系列小説最為著名,為創作量最高的華語作家。

我和古龍是1967年在台灣第一次見面,之前我代武俠小説雜誌約他寫稿,他寫了《絕代雙驕》。他寫了一段就斷稿,我幫他續了很多。所有名家的小説我都續過,金庸續過,古龍續過,臥龍生續過,諸葛青雲續過,司馬翎續過,我喜歡續小説,我覺得很好玩。

倪匡先生的住處位於香港銅鑼灣,高處可見豪宅,低處是一片舊樓,他説:“每天看著窗外風景,告訴自己: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剛坐下來,他就介紹:“我們在美國的房子很大,見過的人沒有不喜歡的。這房子是一個建築家專門建給一個舞蹈家住的,三層五千多尺只有一間房,反而有四個洗手間,古怪到極點,我一看就喜歡。”

從平靜的美國回到熱鬧的香港,倪匡順其自然,説起美國神采飛揚,談到香港妙語連珠。一個下午的採訪,是在笑聲中度過的。

我説:“今天是來聽你講故事的。”“有人叫我寫自傳,我的自傳三百字就可以寫完。我從1957年來香港快五十年了,這五十年除了寫稿,還是寫稿。”倪匡操著有濃重口音的粵語,講話速度飛快,“寫稿之外,就是吃、睡。人家問我現在忙什麼,我整天睡覺,而且一睡就做夢,人家笑我的人生有兩次,夢中一次,現實一次,好像莊子一樣,都不知道是現實還是夢中。我的很多小説都是做夢做出來的,至少有四分之一的小説在夢中想到很古怪的情節,我一定即刻跳起來,記錄下來,要不然明天就會不記得了。昨天我就夢見潛到海底,見到一條古怪的魚,奇怪,我根本就不會潛水。”

這位自稱是世界上寫漢字最多的作家,即使今天出品銳減,談起寫作,還是感慨良多:“我寫稿除了稿費沒有第二個目的,沒有什麼崇高理想。因為我發現我來到香港以後,唯一可以謀生的手段就是寫作。除了寫稿,我去打任何工都不夠資格,不夠學歷,不夠經驗,也不夠能力。我做生意都虧得厲害,一次炒股票,一次炒黃金,我以為最容易了,結果虧得幾乎跳樓。最後只有哈哈大笑。現在我知道,上天造人,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本事,一定要找到自己的本事,不要硬來。”如今酒煙的配額已經用完,最大的樂趣是讀書。在談話中,他對後輩作家的作品如數家珍:王安憶的《長恨歌》雖然婆媽,也覺好看;余華的《兄弟》是晚清諷刺小説以來最好的諷刺小説;張大春的《城邦暴力團》要看三遍才看明白;平路的《何日君再來》有相見恨晚之感。對自己的妹妹亦舒,他也不忘吹捧:“亦舒的小説好看,文字簡潔明瞭,情節發展得快,人物性格鮮明,這是小説的必要條件。”

談到興起,倪匡起身帶我欣賞他和倪太、女兒倪穗和洋女婿、兒子倪震和周慧敏的照片。又進電腦房參觀兩部電腦,隨手打開的那部電腦桌面上是倪匡夫婦、倪震和周慧敏四人在美國舊居前的合影。突然,他説,客廳裏還有一樣好東西,原來是舒淇早期的**集。他笑道:“真靚!”

1935年,倪匡生於上海。1937年抗戰爆發後,一度由家長帶到故鄉浙江鎮海的鄉下避難。童年時喜歡博覽群書,養成了一生好讀雜書的習慣。1951年,倪匡初中畢業後進入華東人民革命大學受訓三個月,後參加解放軍和公安,至蘇北、內蒙古墾荒。

李懷宇 你在抗戰年代已經養成喜歡看書的習慣?

倪 匡 我從小到大都喜歡看書,最開心的事就是看書。我差不多在十二歲以前就看遍中國傳統小説,那是在小學時期。《三國演義》、《水滸傳》、《封神演義》,我看《聊齋》時完全不明白,就選一些最短的來看。我在小學已經看《紅樓夢》,但是看不明白。我在當兵的時候看得最多的是《紅樓夢》。真是好笑,那時候有一本書叫《紅樓夢研究》,是俞平伯寫的,當時要批判俞平伯的《紅樓夢研究》。我最喜歡看《紅樓夢》,周圍的幹部都是大老粗,對我叫嚷:“在看什麼?”“《紅樓夢》。”他們看到《人民日報》上正在批判《紅樓夢研究》,就狠狠地批判我。我説:“我看的是《紅樓夢》。”“《紅樓夢研究》都要批判,《紅樓夢》更不能看!”(大笑)我説:“這些事報到上級,上級如果有一定知識程度的話,一定會批評你們的。毛主席也喜歡《紅樓夢》,毛主席説,‘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就是出自《紅樓夢》。”解釋了半天,他們也不明白,也沒有見過這麼蠢的人。


李懷宇 俞平伯的《紅樓夢研究》這些紅學研究著作你也看嗎?

倪 匡 我看的,俞平伯的文章好。我對《紅樓夢》有一定研究的。周汝昌當年的《紅樓夢新證》我也看過。最近劉心武來了,我聽了很喜歡,他發現的很多問題我都沒有發現。劉心武考證秦可卿的來歷,很新鮮。

李懷宇 小時候外國小説看得多嗎,像夏洛克·福爾摩斯這些小説喜歡看吧?

倪 匡 我到中學時已經看很深奧的翻譯小説,好看的小説我都看。福爾摩斯看了很多。你説得出來的好看的外國小説,我幾乎都看過。英國的、法國的、美國的都看,很多都看過幾遍。我還看過很多美國的冷門小説。我也看俄國小説、蘇聯小説,我最喜歡普希金,他的短篇小説寫得很好,寫得比衛斯理還傳奇。

李懷宇 在上海讀到初中就沒有再讀下去了?

倪 匡 我勉強讀到初中畢業。之後就沒有心思去讀書,後來就去當兵。

李懷宇 為什麼去當兵?

倪 匡 沒有事做嘛。十六七歲的少年,無所事事,在外面逛街,到了一座橋,在想過橋還是不過橋呢?想著電車來了就搭電車,但是電車老半天不來,就過橋了。走了一半,見到柱上有一張佈告。這張佈告很大,被風吹下一半,如果它完全不動,我就不會留意它,如果完全吹下,我就看不到。這一半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走上前翻起全張佈告來看:華東人民革命大學招生,只要中學程度,滿十八歲就可以參加了。首先去檢查身體,然後就是很簡單的考試。當時我在上海這麼無聊,有機會到蘇州玩一下還是很好的。

李懷宇 但是當時你還不到十八歲呢。

倪 匡 填表時,我就填了十八歲,後來他們一查證件,説:你還不到十六歲哪。但是身體檢查通過了,也就錄取了我。那時候我根本不知道華東人民革命大學的性質,以為是讀書的大學,最多是野雞大學,原來是受政治思想訓練的,訓練三個月以後,就可以去當兵。好像校長叫舒同,是第三野戰軍的政治部主任。後來不知道他怎麼樣了。

李懷宇 舒同後來以書法聞名,是中國書法家協會第一任主席。

倪 匡 我在受訓時,見過來演講的最高級首長是羅瑞卿。後來受訓三個月,就去當兵了,但我的腳是平底的,不能行軍,所以復員,就去公安部當公安。第一個任務是修治淮河,修完淮河就去蘇北搞農場,搞完農場就去了內蒙古。

1957年,倪匡由內蒙古至香港。初到香港時,在工廠做雜工,並在夜校讀書。倪匡自信寫作天賦與生俱來,於是提筆創作,投稿即中,開始以寫稿為生。不久,倪匡用筆名“衛斯理”寫的小説在《明報》副刊連載,一舉成名。

李懷宇 江湖上傳聞你從內蒙古騎馬到香港,到底實情是怎樣的?

倪 匡 騎馬怎麼能騎到香港呢?這根本就離奇到極點!1956年,黨委書記突然間説我犯這樣錯誤那樣錯誤,完全是反革命分子,把我關起來審查,讓一個工作小組查我有沒有反革命背景。我在內蒙古離開我的單位時,騎一匹馬,本來想向北方走的,5月份下一場大雪,我看不到北斗星,就朝東走,見到火車,也不理它是朝南朝北,就上了火車。那時候有人查票,但不是每站都查,有人來查就下來,沒有人來查就再上去(大笑)。到了上海,那時候“鳴放”剛剛開始,還沒有“反右”,時間剛剛好,所以説我運氣好。我一輩子運氣好得不得了,很多事應該過不了關的,應該死的,我都沒有努力,但都過來了。

那時候上海的公園有人擺檔,去香港要多少多少錢,人到了香港再給錢,坐大輪船到香港要四百五十元,偷渡到香港要一百五十元。那時候我父母已經來香港了,我就寫信問父母,他們説最多能負責一百五十元,我就用一百五十元的方法來了。這樣子被塞進運菜的船,船上有暗艙的,大家都塞在裏面,到了公海沒有人巡邏,可以上甲板休息一下,大家聊聊天。到了九龍哪一個碼頭上岸我都不記得,一上岸,當時香港的政策是來了香港就可以拿身份證。我在香港又沒有學歷,又不會講廣東話,只能去做體力活。有很多年輕人集中在荃灣,那時候荃灣很荒涼,很簡陋的工作環境,但是已經很開心了,因為自由了。我是什麼雜工都做,一天有三塊半工錢,由工頭抽去六毫子,那時候一碗叉燒飯七毫子,這麼大碗叉燒飯(用手比劃)!我第一次吃,天下有這麼好吃的東西!我們在內地經歷過大饑荒嘛。我一天拿兩塊九,可以吃四碗。有飯吃,自由自在,非常開心!


李懷宇 很快就發現寫稿可以賺更多的錢了?

倪 匡 1957年7月我到香港,第一篇小説發表是在10月,在《工商日報》投稿的,一投就中。很妙的,到現在為止,我還很喜歡投稿,從來沒有被人退稿。後來有一個記者很偉大,不知道從哪找到我發表的第一篇稿,拿來重新排版,我自己看了打冷戰,那時候文藝腔,每句話都有五六十字長(大笑)。那時候我只有二十二歲。那篇稿有一萬字,我在一個下午寫的,還很小心地抄了一遍,才寄出去。你猜他們給我多少稿費?給了九十元!不止一個月工資。這一個下午就可以拿這麼多錢,原來在香港寫稿是可以養活自己的。他們説《工商日報》是大報,其他小報就沒有這麼高的稿費,我説即使小報一塊錢一千字也好。此後我就去投《真報》、《新聞天地》,個個都採用了。從此我就不用做工,專心寫稿了。如果不從內地來到香港,非但沒有機會寫作,連繼續活下去的機會都沒有。“反右”我肯定過不了關,“*”也挨不過。幸虧來了香港,沒想到中國文化靠香港這個小地方來發揚光大。

李懷宇 什麼時候去讀夜校?

倪 匡 讀夜校是在安定以後,有錢交學費了才去,在1958年。

李懷宇 在那裏認識了倪太?

倪 匡 是啊,1959年就結婚。我在聯合書院讀新聞系,後來讀了一段我就不讀了,因為那些教授都是自己辦報倒閉了,才來新聞系教書(大笑)。那幾個教授都是好人,現在都去世了。倪太是來補習英文的。機緣很湊巧,那麼多夜校我不去讀,偏偏讀了這一間。我們坐在同一個課堂裏,那時候同學中還有幾個尼姑,戴著假頭髮,我開始還不知道是尼姑,後來有一次聊天才知道她們是尼姑。

李懷宇 我看倪太年輕時的照片很靚的。

倪 匡 很靚的!她到現在都很靚。你想不想看她年輕時的照片(起身找照片)?這張照片是結婚之後在1960年拍的。我們那時候思想很新潮,登不登記都無所謂,但是我岳父説,不登記成何體統。我們是先同居再結婚的,那是在五十來年前哪!

李懷宇 後來你在報界的第一份工作是在《真報》?

倪 匡 我在《真報》投稿投多了,他們就叫我去工作了。我那時候寫政治性雜文的,他們説你的政治觀點這麼特別,知道共産黨那麼多內幕,好像很了解共産黨似的。我説我當兵出來的,當然了解了。那時候辦報紙很兒戲的,缺三千字的稿子,就叫我寫三千字來。後來副刊有一個武俠小説家司馬翎,突然斷稿不來了,我一直看武俠小説的,續下去很容易,就續寫他的小説,結果個個都叫好。後來他不寫了,就由我來寫,寫了不到三個月,《明報》就來找我了。

李懷宇 這樣就和金庸先生認識了。

倪 匡 是的。在報界,我從來沒有主動要求過別人,完全不和人家爭的。我是不喜歡爭取的人。我所有的工作都是人家找我的。當時很多報紙都來找我寫稿,但是我的很多武俠小説都沒有存下來。當時我寫衛斯理是很偶然的機會,我在《明報》已經寫了兩篇武俠小説,查先生(金庸)説:再寫一篇。我説:難道又是武俠小説嗎?他説:是啊,好像不是很好。我説:現在佔士邦(詹姆斯·邦德)很流行。他説:那你就寫時裝武俠小説,時代背景是現在,但是主角會武功,很特別的,可以一試。我寫第一篇是時裝武俠小説,第二篇也是,到第三篇時,我説:加一點幻想好不好?他説:好!於是我在第三篇才開始寫成幻想小説。

李懷宇 你自己説是幻想小説,但是人家總説是科幻小説。

倪 匡 我自己從來沒有説是科幻小説。出版社一定要説是科幻小説,我不反對,出版社給我出書,封面是黃色、綠色、紅色,我也完全不理。我不懂,要理這些事幹什麼?而且我覺得一本書的封面有什麼關係呢?人家看的是內容。我反而覺得現在出的書用的紙張太好,紙張太白,看到我眼紅,用黃一點的紙也許會好一點。我寫稿,除了第一篇重新抄過一遍,以後的稿沒有再看第二遍的,更不要説改了。寫完已經很累了,還要看第二遍嗎?小説最重要的是好看,其中有一些小錯誤有什麼關係呢?不止小説是這樣,文章也是這樣,文章是講究氣勢磅薄、汪洋恣肆,使人看了有感受,其中有一些小錯誤有什麼關係呢?好像余秋雨散文寫得這麼好,但是其中有一些小錯誤,金文明先生猛挑他的錯誤,我看了哈哈大笑。即使金文明講的全對,余秋雨錯了,金文明始終是金文明,余秋雨始終是余秋雨。


李懷宇 那時候看不看金庸先生正在連載的武俠小説?

倪 匡 看,我最喜歡武俠小説,到現在我都看查先生的武俠小説,年年都看一遍。我有很多書年年都看一遍的,金庸小説、《聊齋》、《水滸傳》、《紅樓夢》,溫故知新,次次都有收穫。

李懷宇 你相信寫作是靠天才?

倪 匡 我相信寫作是靠天才的。現在的小孩子問我:為什麼會寫?我也不明白為什麼會寫,沒有別的辦法來謀生,只有靠寫作來謀生了。凡是藝術的東西,都是靠天才的。靠訓練可以訓練出一個數學家,但是訓練不出小説家。

李懷宇 一天怎麼可能寫那麼多字呢?

倪 匡 我一天可以寫兩萬多字。我也不知道會寫這麼多,這是天生的本事。我沒有第二種吃飯的本事。我學人家炒黃金,結果虧了。

李懷宇 你寫字的速度很快?

倪 匡 一個小時可寫九張五百字的稿紙。除去空格標點,最多三千字。

倪匡曾説:“我是個極端情緒化、常常糊裏糊塗的人。我不喜歡受約束,不愛爭勝負,不喜歡正經八百,也絕不會道貌岸然。”倪匡喜歡結交朋友,他和古龍、金庸、張徹、蔡瀾、黃之間的趣事,説之不盡。

李懷宇 有人説古龍狡猾,一行寫很短的句子,用“星。/星星。/滿天星。”之類的手法,大賺稿費。

倪 匡 他的目的不是為了騙稿費,他喜歡這種寫法。

李懷宇 你最欣賞的台灣作家是古龍?

倪 匡 古龍當然是最好的朋友。有一次我到台灣,沒有告訴他,他也不知道從誰那裏聽説我來了,全台北的酒店找我,終於被他找到,大家在一起很開心。我們一起吃喝玩樂,人家覺得很奇怪,我們兩個人是莫名其妙的,坐在一起,一句話都沒有説,就哈哈大笑,很爽,很好玩!

李懷宇 可惜他四十八歲就去世了。

倪 匡 我一生當中寫過最好的文章就是古龍的訃文,只有三百來字。很多人看了之後,爭著要我為他們寫訃文。(大笑)

李懷宇 古龍去世時,你們這些朋友合買了四十八瓶XO?

倪 匡 是我一個人出的錢。後來大家打開了來喝,每瓶酒都喝了一半,喝到醉了。算起來,我和古龍是1967年在台灣第一次見面,之前我代武俠小説雜誌約他寫稿,他寫了《絕代雙驕》。他寫了一段就斷稿,我幫他續了很多。所有名家的小説我都續過,金庸續過,古龍續過,臥龍生續過,諸葛青雲續過,司馬翎續過,我喜歡續小説,我覺得很好玩。

李懷宇 金庸的小説中你續過《天龍八部》中那一段,傳説金庸從歐洲回來,你的第一句話是:“對不起,我將阿紫的眼睛弄瞎了。”

倪 匡 不是的,他已經知道了(大笑)。他望著我,我説:“你臨走時叫我不要弄死人嘛,我是弄傷人了,打打殺殺肯定會受傷嘛。”金庸不愧是大小説家,他本來有通盤計劃,讓我這麼搗蛋一下,後來發展的那段故事多好啊。

李懷宇 你還寫了一副對聯“屢替張徹編劇本,曾代金庸寫小説”?

倪 匡 (大笑)“屢為張徹編劇本,曾代金庸續小説。”很妙,沒有人做得到。

李懷宇 你和張徹先生認識好像是從打筆戰開始的?

倪 匡 我想是1960年之前,起初他從台灣來香港,寫影評。我在《真報》,編輯説:“今天影評沒有了,上海仔,你來寫一篇。”我説:“我還沒有看戲呢。”“看戲來不及了,你看説明書吧。”(大笑)張徹是很霸道的,就説《真報》影評完全不通,我就跟他打筆戰。你知道當時香港的新聞圈很小,筆戰打得多了,上海人在一起説,張徹我們認識,倪匡也認識,大家就約在一起吃飯聊天。他也是上海長大的,那時幾乎天天見面。後來他當了導演,突然間來找我寫劇本,我説:“我不會寫劇本。”“你就當小説那樣寫。”“這樣我就會。”(大笑)


李懷宇 和他合作的《獨臂刀》最早出名了。

倪 匡 《獨臂刀》是第一部,以後差不多全部都讓我編劇。

李懷宇 張徹先生在片場經常罵人?

倪 匡 是呀,那時候導演一定罵人。導演很威風的,坐在那裏,咬一支雪茄,戴一個黑眼鏡,身邊四五個人服侍,一起身,那張椅子要跟著他走。我認識的導演沒有一個不罵人的。

李懷宇 張徹先生的文章也寫得很有氣勢。

倪 匡 他的文化程度很高,在電影界文化程度最高的就是他了,他自己也寫劇本,寫小説。他和胡金銓的文化程度都很高。現在電影界的人完全不懂文化的,不讀書的。

李懷宇 你那時候寫的劇本,張徹先生有沒有不拍的?

倪 匡 沒試過,他拍不拍我完全不理的。我很霸道的,不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我是拿了支票才寫的。我寫劇本是空前絕後的:錢是先收的,寫後不改的(大笑)。

李懷宇 什麼時候認識蔡瀾先生?

倪 匡 有三十多年的交情了,那時候亦舒在邵氏,説有一個剛從日本回來的人很好玩,叫做蔡瀾。我第一次到他家,就用他家裏的電飯煲來熱日本清酒。蔡瀾很喜歡朋友的,我認識的人當中,唯一一個沒有人在背後説他壞話的就是蔡瀾,做人做到這樣很難得,太君子了。蔡瀾做生意常被人騙,他都不出聲,他本事大,按照他這種性格本來在香港早就被人家吃死了。

李懷宇 蔡瀾先生説第一次讓你去演戲是用路易十三引誘你,才成功了。

倪 匡 是呀,他説有好酒喝,又有很多靚女來聽我説故事。那時候利智剛剛選中了亞姐冠軍嘛。

李懷宇 聽説利智選中亞姐冠軍是你力撐的啊?

倪 匡 沒有,我哪有資格力撐她。記者來問我,我説:“今年最靚就是這位利小姐啦,如果選不中就奇怪。”記者説:“你老眼昏花了。”後來個個都説她靚。

李懷宇 蔡瀾先生寫你演戲的那些事就像小説一樣,是真的還是假的?

倪 匡 當然是真的。我演過很多部戲的跑龍套,有一個戲叫《四千金》,四個靚女,老爸是一個作家,介紹倪匡去演,人家説:“倪匡哪像作家?”(大笑)

李懷宇 他以為作家要咬根煙斗,寫稿寫到咳血才像。

倪 匡 是呀,當跑龍套多好玩呀!在片場要十二個小時,我真正演出的時間最多半小時,其他十一個半小時坐在那裏沒事做,全套柏楊版的白話《資治通鑒》就是我在當跑龍套時看完的。

李懷宇 你還演過嫖客?

倪 匡 我第一部戲就演嫖客。第一晚演得人家很滿意,第二晚喝醉酒了,全部演員都是大牌明星,在等我一個人,導演打電話給蔡瀾:“你介紹來的人,現在怎麼辦?”蔡瀾説:“他演什麼?”“演喝醉酒的嫖客。”“這不正合適嗎?”於是就把我搬上一頂轎子,後面一個人把我的手搖呀搖的,個個都説我演醉酒演得很像(大笑)。第二天我酒醒了,整個片場只有我一個孤零零的,我還以為是到了什麼地方呢。

李懷宇 後來有人對倪太説:“蔡瀾叫倪匡演作家也就算了,叫他演嫖客,簡直是污辱了大作家。”

倪 匡 倪太説:“他本來就是嘛。”(大笑)

李懷宇 黃先生也是很早就認識了?

倪 匡 我認識黃很早,第一次見面是1972年,為什麼記得這麼清楚呢?因為那時我另外租了一層樓來放貝殼,我放貝殼的房子比現在的房子還大。我們一見面就談得很投機,我始終覺得人的腦電波頻率如果合拍就可以談得投機,有很多人半句話都不投機。最近我認識兩個新朋友,李天命和陶傑,一見面大家自然會擁抱,自然會聊天,覺得很有味道。陶傑是才子,董橋也是才子。董橋和我見面很客氣,但是就談不到一塊兒。我喜歡開放一點的人。我和查先生很熟,都已經算是談得好了,但還是有些東西要顧忌一下。


李懷宇 江湖上説金庸、倪匡、蔡瀾、黃是“四大才子”。

倪 匡 他們三人是,我不是,英文一句都不懂。查先生的英文雖然有些口音,但是英文程度很深。我記得四十多年前到他家裏,有一個很大的櫃子,不知道放什麼東西,後來一看,是一張張卡片,全部是英文,有幾萬張。他講話一向不多,廣東話、國語都不行。

李懷宇 你和蔡瀾、黃性情比較相近,所以後來搞了電視節目“今夜不設防”。

倪 匡 是黃和蔡瀾主導,我完全不懂電視節目應該怎麼做,我只懂喝酒(大笑)。那時電視臺經常找我們三個來訪問,我們想與其讓他們做,不如自己做。有酒喝,有靚女聊天,我們是首創付訪問費給嘉賓,至少一萬元一次。張國榮、周潤發、林青霞那幾次都很好,“今夜不設防”沒有播出來的部分比播出來的更加精彩。

李懷宇 張徹先生的輓聯“高山傳天籟,獨臂樹雄風”,是黃先生寫的。你曾説:“對得妙,改天我死了,也由你來寫好了。”沒想到現在黃先生也去世了,蔡瀾先生寫了“一笑西去”四個字悼念他。

倪 匡 人生很無常。如果讓我寫四個字,我就寫“豈有此理”。你看我抽煙更厲害,就沒有見我生肺癌。

1992年秋,倪匡飄然離開香港,隱居美國,留下一紙聲明:“我已決心‘淡出’,自此天涯海角,閒雲野鶴;醉裏乾坤,壺中日月;竹裏坐享,花間補讀;世事無我,紛擾由他;新舊相知,若居然偶有念及,可當作早登極樂。”一去十四年,直到2006年才回到香港。

李懷宇 在美國這十四年的隱居生活怎麼過的?

倪 匡 很容易過的,我喜歡睡覺,喜歡發呆。我又喜歡看書,喜歡聽音樂。又養魚、種花、買菜、倒垃圾。有多少事情忙?倪穗打電話來,我説:“你不要講太久了,我很忙的。”我的房子有一個天窗,美國的空氣好,一打開就可以望見星星,夜觀天象。還有多少東西沒有玩呢!

李懷宇 你人在美國,害得很多朋友要漂洋過海去探望你。

倪 匡 金庸、蔡瀾、黃個個都去過。羅孚也去,以前跟他們《新晚報》打筆戰,他的文章寫得好,見了面我和他擁抱一下,大家歡笑。這時候真是“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李懷宇 在美國有沒有寫文章?

倪 匡 我一直在寫小説,我寫衛斯理寫到前年才全部完成。

李懷宇 是不是用電腦寫的?

倪 匡 去了美國兩三年我就用電腦寫作。用聲控的,我用國語。

李懷宇 你的國語行不行啊?

倪 匡 它聽得懂我的國語的。這個軟體我用得很好,可以先訓練一下,起初比較困難。那時候我手痛,如果不用電腦根本沒有辦法寫作。我用電腦寫了三十多本書。

李懷宇 你還自稱廚藝第一,園藝第二,文藝第三。

倪 匡 (大笑)這個説法是開玩笑的。煮東西只有我一個説好吃,別人沒人説好吃的。我煮東西很簡單,牛肉、羊肉、魚,都是一樣的煮法,不加任何調味,至多加點鹽、胡椒。我覺得調味品加多了,原來的味道都沒有了。最討厭的是吃大閘蟹點醋,吃生蠔加番茄醬,真是離譜,不會吃就不要吃了,糟蹋好東西幹什麼?三藩市沒有好吃的,沒有好玩的,不知道為什麼變成最佳旅遊城市。黃來找我,我們兩人走來走去,想找一間好吃的酒店來招待他,黃口刁嘛,最後找不到。蔡瀾來了,有時候自己煮東西,有時出去吃。

李懷宇 你在那裏還看黃碟?

倪 匡 我回來時有五千多張黃碟送給人家。本來我想托運回來的,托運的外國人怕得要命,説中國禁止的,我説那是香港。他説,香港也是中國,你敢冒險,我不敢。我只好全部送給別人。我想回到香港還是有得買,旺角不知道有多少呢。

李懷宇 你在三藩市講英文行不行啊?


倪 匡 我不懂英文的,只會很普通的對話。三藩市華人多,到了銀行,大喊:“有沒有人會講漢語?”一定有人來的。美國對少數民族照顧得很週到,只要有百分之五的人使用這種語言,政府部門一定有人會講這種語言。所以我到政府大樓,一點都不怕,大聲地叫,不像中國百姓走進政府部門一樣,美國政府人員對我都客氣得不得了,真是為人民服務,這點給我印象最深刻。我始終對美國的地方是喜歡多於不喜歡,比如對面走過一個人,你對他笑,他一定對你笑。如果在香港對著人家笑,人家當你是神經病。在美國,像我這樣的肥佬去看人家的小孩子,人家很開心,在這裡人家就怕了。

李懷宇 我聽説一次在中文書店你被一個小女生認出來,她重金買下一本《衛斯理》請求籤名。你問:“書這麼貴,你還買?”她答:“平常租來看,今天碰到你才買……”

倪 匡 這是真的。美國買書很貴的,平時大多數租來看。現在香港中央圖書館有幾架全是我的書,人人借來看,我就沒有收入。如果是法國圖書館,有人去借書,圖書館要付作家版稅。

李懷宇 當年你移民去美國時,有人説,你過不了兩年就會回來的。

倪 匡 還有人説過不了兩個月呢,結果我十四年沒有回來過。但是倪太實在不適應美國生活,她一年要回來三四次,一年有半年在香港,即我一年有半年一個人在美國,相安無事。到了我七十歲以後,她突然間覺得我老了,不可以一個人在美國生活了,她就在美國陪我,不回香港了。但是十個月不回香港,她又神經衰弱,又憔悴。我看不對路數了,就對她説:“你回香港吧。”“我回去你怎麼辦?”“我很喜歡一個人生活的,我有很多事要做,大把書未看,大把音樂未聽,大把碟未看。我可以一個月不出門一步的。”她説:“你就陪我回去一次。”一回來,所有的人,認識的也好,不認識的也好,個個都説:“倪匡回來了,倪匡回來了!”(大笑)梁鳳儀還特地搞了一個很盛大的歡迎會,二三百個社會名人參加,很多人我都不認識,説:“歡迎回來。”我考慮一下,從美國回來不到一個月,倪太就像活蝦一樣,本來憔悴得不知像什麼似的。不過,她現在不認是她要我回來的。現在記者問我:為什麼回來?我説:“我晚節不保!”(大笑)

下一頁何兆武:興之所至自由讀書上一頁許倬雲:只有“全人類”和“個人”是真實的
列印文章    收 藏    歡迎訪問藝術中國論壇 >>
發表評論
用戶名 密碼

 

第四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