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兆武 1921年生,湖南嶽陽人。 1939年考入西南聯大,先後就讀于土木、歷史、中文、外文四係。 1956年至1986年,歷任中國社科院歷史研究所助理研究員、研究員, 1986年後,任清華大學思想文化研究所教授。 譯有盧梭《社會契約論》、帕斯卡爾《思想錄》、康得《歷史理性批判文集》、羅素《西方哲學史》等,著有《歷史理性批判散論》、《歷史與歷史學》、《文化漫談》等,口述《上學記》。 一個人在看魯迅的書,工宣隊把他訓斥了一頓:不要看與運動無關的書。還有一個人看*的《資本論》,結果也是被訓斥了一頓:你不要好高騖遠,你就老老實實地看你的小紅書,好好檢查你的思想。一個研究所,魯迅也不讓看,*也不讓看,我覺得這太荒唐了。 何兆武先生愛笑。一見面我就問:“為什麼不出《上班記》?”他笑道:“還沒寫呢,也不好寫,因為涉及好多事情。”對《上學記》引起那麼大的反響,他也覺得出乎意料。《上學記》為“何兆武口述,文靖撰寫”,他介紹,文靖是三聯書店的編輯:“原來沒有想到寫書,她找我想了解從前的事情,我們談天,她有興趣了,就成了書。” 我對《上學記》中的大才子王浩甚感興趣,便講了一個從陳之藩先生那兒聽來的故事:有一次,王浩到陳之藩任教的大學演講,時間在下午。午飯後,王浩經過陳之藩的辦公室,一看門牌上寫的是中國人的名字,就敲門進去,自我介紹後,兩個人聊了起來。王浩特別喜歡金庸的武俠小説,陳之藩卻從來不看金庸的小説。王浩説:“我們在海外,這麼寂寞,這麼無聊,沒有金庸小説怎麼過?”陳之藩説:“我不看金庸小説,過得也不寂寞,也不無聊。”兩個人爭了起來,爭完了一看,王浩演講的時間早已過了。何兆武聽了,哈哈大笑,説起這位一生最好的朋友:“王浩一個是天賦好,一個是外在條件好,沒有外在條件也不行。” 談了一會,我覺得何兆武的談話風格太像沈昌文了,便提起沈昌文的趣事。他馬上説:“沈昌文了不起,他學歷不高,但水準高。《讀書》現在不如沈昌文時代辦得好。現在非得都是博士,那也不一定,人家能夠作出貢獻,不一定非得是博士。我覺得應該看水準,看貢獻,就像運動員一樣,看誰跑得快。現在過分重視學歷,我覺得不應該。” 談了半天,何兆武好奇地問我採訪過哪些老先生,然後大發感慨:“五四前後出生的這一代是受了五四的強大影響。”我好奇地問他還有哪些老先生可以採訪,他若有所失:“週一良、鄧廣銘、張岱年都去世了,季羨林、侯仁之身體不大好。”我幾乎問遍了視野所及的學人,他不時品評兩句,突然説:“還有些東西,現在不鼓勵,可是應該搶救,就是關於‘*’的這一代。再過幾十年,這一代人就不在了,‘*’就在人們的記憶裏消失了,這太可惜了。我覺得現在就應該搶救。江青沒有留下一個口述歷史,太可惜了,你為她留一個口述歷史,並不意味著你贊成她,就像法官審判一個樣,原告被告都應該申訴自己的意見嘛。” 何兆武笑稱現在不務正業,每天看看書報,偶爾有朋友來聊聊天。愛好也別致:“電視裏凡是古裝的戲我都不看,覺得敗壞胃口。我看舊的京戲,可劇目太少,翻來覆去都是那幾個戲。聽一下古典音樂,我的理解就到19世紀為止,19世紀以後現代化的東西理解不了,現代音樂我也接受不了。”黃昏時,他送到門口,我説:“下次來就不是採訪,而是聊天。”他哈哈大笑:“聊天最好!” 1939年,何兆武考入西南聯大,先後就讀于土木、歷史、中文、外文四係。他回憶:“1939至1946年,我在西南聯大度過了整整七年,讀過四個係,現在回想起來,那是我一生中最愜意、最值得懷念的好時光。”這段好時光的故事,大多記錄進了2006年三聯書店出版的《上學記》。
李懷宇 我在春節前去昆明看了西南聯大的舊址,也在全國各地採訪過幾位西南聯大的校友。當時物質那麼貧乏,西南聯大的生活為什麼還讓人那麼神往? 何兆武 鄒承魯説的那兩個字:自由。我覺得他説得還籠統了一點,我想具體地補充一下,他的所謂自由,就是自由地發揮你的潛力。 李懷宇 你在西南聯大讀了土木、歷史、中文、外文四個係,在同學當中有沒有人像你這樣讀了四個係的? 何兆武 轉係是常見的,但是讀了四個係的,大概不多(大笑)。這裡面也表現了一種自由,你對什麼有興趣,就可以去看,不是對你限制得很嚴格。 李懷宇 進入西南聯大時,有沒有想過自己的主要興趣在哪? 何兆武 就是因為不明確,所以老轉係。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麼,而且沒有這個想法:我將來準備做什麼?也有的人,對自己的前景想得非常具體,何炳棣就是,你看《讀史閱世六十年》那本書裏,從小就是目標非常明確,非常嚴格地給自己規範一套道路。我自己就是這樣,沒有具體的設想,完全憑自己的興趣,興之所至,沒有功利的思想,沒有想到哪一年我要讀碩士,哪一年我要拿到博士,然後哪一年怎麼樣,沒有考慮這些問題。 李懷宇 當時知道西南聯大有那麼好嗎? 何兆武 在抗戰以前,北京大學、清華大學都在北京,南開大學在天津,都算是非常好的學校,所以當時西南聯大在國內就算是最好的學校了。 李懷宇 那時候常泡茶館嗎? 何兆武 經常泡,沒有別的消遣和娛樂,那時候也窮,而且當時的條件也不好,就是到茶館裏去喝茶、聊天。 李懷宇 你還看了兩百多場電影? 何兆武 都是好萊塢原版的,有的打字幕,有的不打字幕,沒有配音。 李懷宇 當時讀書用功嗎? 何兆武 有的人用功,有的人不用功。像我,喜歡看一點書,不過沒有一個目標,完全是自己興之所至,覺得這個好,看,覺得那個好,看,沒有功利的想法,説我要研究出一個什麼項目。 李懷宇 你怎麼學外語的? 何兆武 也沒有打下特別好的基礎(笑)。後來翻譯那些東西,也都是興趣,高興就搞一點。 李懷宇 汪曾祺寫他在西南聯大,也是興之所至、自由散漫的。 何兆武 他就是那樣,不是很功利的,有的人很功利,就是要研究出什麼來,有很詳細的規劃。有些人就是覺得讀書好玩,沒有規劃。 李懷宇 《上學記》裏説,王浩後來到哈佛大學只用一年零八個月就拿到了哲學博士,你問他為什麼念得這麼快,他説:“到哈佛念的那些東西國內都念過了,很容易。”當時西南聯大有那麼多跟國際同步的書嗎? 何兆武 他那一行比較容易找,他搞哲學又搞數學,那些重要的書我想都有。 李懷宇 你泡圖書館時喜歡讀的都是些什麼書? 何兆武 我讀的都是古典的,現代化的東西讀不下去。所以我的欣賞水準到19世紀為止,19世紀末、20世紀都不行,現代化的東西我接受不了,沒有那個基礎訓練。 李懷宇 西南聯大里也有一些老師互相之間不服? 何兆武 這是很正常的,中國有一句古話:“文人相輕。”(笑) 李懷宇 你有沒有留意當時在學校裏面,左派與右派之間的矛盾? 何兆武 左派與右派之間的矛盾,有時候尖銳,有時候緩和一點,但是始終存在。抗日戰爭以前,在北京的時候就是這樣的。抗日戰爭以前我在中學,但是大學的情形也間接知道一些,各個大學也是左派右派鬧得很厲害。抗戰以後,1937年到1938年,左派右派之間的矛盾緩和一些,那時候面臨著共同的敵人了。1938年以後到抗戰的中期,戰局比較穩定的時候,左派右派的矛盾又尖銳了,一個表現是解散新四軍,從那以後,矛盾就更尖銳一些。
李懷宇 當時在學校你有沒有接觸過一些左派學生? 何兆武 那當然會接觸。大家都生活在一起,當然各人有各人的意見,但是一般的不會太尖銳。也有個別同學把重點放在政治上,不過大部分人都不是過分地重視這些東西。 李懷宇 復員後,西南聯大的北大、清華、南開三個學校分開,那種學術傳統有沒有斷? 何兆武 我想是解放以後跟解放以前不一樣,教育體制不一樣,教育方式也不一樣。 李懷宇 台灣大學在1949年以後是不是較完整地保留了那種學術傳統? 何兆武 台灣大學最初一批人就是老北大的,傅斯年帶的那一批人都是從老北大去的,姚從吾、錢思亮、毛子水。後來他們自己培養人才。 李懷宇 《上學記》裏提到你有所保留的兩個人,一個馮友蘭,一個吳晗,書出版以後對你有沒有什麼影響? 何兆武 吳晗沒有,馮友蘭的姑娘宗璞不同意。不過我覺得每個人可以保留自己的意見,並不一定説每一個問題大家都一致同意。我是這麼看,你是這麼看。比如説,哥倫比亞大學授給馮友蘭榮譽博士,獎勵他對於中國哲學研究的貢獻,馮友蘭也就接受這個博士了,在我看來就有點滑稽(笑)。因為包括馮先生自己都知道,有兩個馮友蘭。他在1959年寫過一本《四十年的回顧》,認為四十年不堪回首,覺得自己是一個逆流,他否定自己,要爭取做毛澤東的小學生。這顯然有兩個馮友蘭了。哥倫比亞大學表揚馮友蘭的貢獻,是表揚逆流的馮友蘭的貢獻呢,還是表揚毛澤東的小學生的馮友蘭的貢獻呢?兩個是截然不同的東西。那麼,哥倫比亞大學很精,只提他的貢獻,不提他的什麼貢獻。馮友蘭答詞的時候,他應該有個交代,可是他也不説,我覺得牛頭不對馬嘴。他説,中國是個古老的國家,雖然古老,可是“周雖舊邦,其命維新”,完全對不上口徑,你的貢獻你怎麼看呢?這個戲演得非常滑稽,但是宗璞先生認為非常嚴肅,非常認真。那麼,各人可以有不同理解,就好像看一個戲一樣,你覺得很好,我覺得不好,可以允許觀眾有不同的反應和理解。我想我們可以各人保留自己的意見。 1946年,何兆武從西南聯大畢業,先後到台灣、湖南教書。1949年,何兆武回到北京,到華北人民革命大學學習三個月後,在北京圖書館工作兩年,又到西安工作四年。1956年至1986年,何兆武在中國社科院歷史研究所歷任助理研究員、研究員。 李懷宇 1949年回到北京後,你怎麼到華北人民革命大學去學習了? 何兆武 那時候好幾個革命大學,叫“革大”。解放戰爭勝利了,形勢來得很快,那麼大的地方需要大量的幹部去接收,就在社會上找主要是中學生,還有一些在舊社會工作過一段時間的人,進來學習三個月,就出去工作。那個大學跟我們普通的大學不同,我們大學是有專業的,幾年才畢業,它是三個月就畢業。來了學什麼呢?學政治理論、馬列主義理論、《人民日報》社論,還要改造思想,自我檢討,做思想總結:我是舊社會過來的,我有個人主義,要不得。後來學習政治的風氣延續到“*”結束,比如説社論出來了,我們學習怎麼把“*”進行到底,談個人的體會。 李懷宇 心理落差大嗎? 何兆武 當然也有些不習慣,過去思想自由慣了。學習的時候結論是擺在那裏的,比如説將“*”進行到底,大家都要進行到底,沒有一個人説:我們半途而廢吧。(笑) 李懷宇 自由慣了的人,是怎麼適應過來的? 何兆武 所以要改造思想,就是要改造這種自由散漫的作風,一定要糾正,《毛澤東選集》裏面有一篇《反對自由主義》,這就叫自由主義。 李懷宇 你當年在讀大學的時候,對胡適怎麼看? 何兆武 胡適那時候名氣大得不得了,而且影響也大。胡適的地位有點像解放以後的郭沫若,但是跟郭沫若還有點不同,就是郭沫若的牌子是當局要樹立的,胡適跟國民黨畢竟不是一條路,所以國民黨並不樹立胡適這個牌子,胡適這個牌子倒是他自己闖出來的。
李懷宇 後來批胡適的時候,你怎麼看? 何兆武 那是運動啊,大家都得批。後來批吳晗的時候,大家都得批吳晗,你不批吳晗,自己過不了關。 李懷宇 余英時寫過,在美國時大家談起吳晗一家的悲慘遭遇,錢鍾書忽然對費孝通説:“你記得嗎,吳晗在1957年‘反右’時期,整起別人來不也一樣無情得很嗎?” 何兆武 那也可以原諒,當時的條件是那樣。 李懷宇 當時你對郭沫若的文章和行為怎麼看? 何兆武 郭沫若也是高度緊跟的。郭沫若在“*”裏邊很慘,他兩個兒子都是非正常死亡。解放前,他是一面旗幟,一面左派的進步的旗幟,影響還是大的,可是解放以後不一樣了,地位也不一樣了。 李懷宇 在北京時,覺得當時讀書的風氣怎麼樣? 何兆武 解放以後,沒有自由讀書的風氣了。可以讀的就是標準的學習文件,沒有自我探索的興趣。後來我到中國科學院歷史研究所,挂了個牌子,應該研究歷史吧,可是不行,還有人看著你。一個人在看魯迅的書,工宣隊把他訓斥了一頓:不要看與運動無關的書。還有一個人看*的《資本論》,結果也是被訓斥了一頓:你不要好高騖遠,你就老老實實地看你的小紅書,好好檢查你的思想(笑)。一個研究所,魯迅也不讓看,*也不讓看,我覺得這太荒唐了。 李懷宇 你在歷史研究所的主要工作是什麼? 何兆武 主要工作就是學習,學習毛澤東思想,學習“*”,今天批這個,明天批那個。 李懷宇 1957年“反右”對你有沒有影響? 何兆武 那當然有,政治上倒沒有給我戴“右派”的帽子,因為我沒有活動,也沒有發言,所以沒有抓我(笑)。 李懷宇 你跟你的上司侯外廬接觸多嗎? 何兆武 接觸多,因為他就是我們研究室的主任,直接領導我們。他有點書獃子氣,他是*主義者,什麼都要找*的原典,政治有時候不是憑原典的,是憑當時的需要,所以他有時候趕不上政治的步伐。 李懷宇 你在歷史研究所的時候就開始搞翻譯了嗎? 何兆武 對。搞翻譯算起來是資本主義的自留地,説是要割掉資本主義的尾巴,所以不鼓勵個人去搞什麼。今天你可以幹一些自己想幹的工作,那時候不可能。 李懷宇 後來上面讓你去翻譯羅素的《西方哲學史》? 何兆武 當時我不知道這是上邊交的任務。毛澤東、周恩來聯名請羅素到中國來訪問,羅素同意了,可是一直身體不好,就把他的《西方哲學史》送給毛澤東。當時商務印書館找我來翻譯這本書,我還不知道這是上邊交的任務。“*”的時候説我這是“為中國復辟資本主義招魂”,因為羅素是資産階級。幸虧那時候我也不知道這個書是毛澤東交給譯的,我想給我這個帽子的人也不知道,如果知道的話,那他也是反毛澤東了。 李懷宇 1966年“*”爆發時,你在北京看到的情景是什麼樣的? 何兆武 天下大亂,看到的每一個場面都是驚心動魄的。1966年的冬天,我那時候住在城裏,紅衛兵押著彭德懷去遊街,那時候彭德懷很老了。北京冬天颳風,非常冷的,把他五花大綁,也不戴帽子,頭髮亂的。我看了,我覺得不應該這麼做,他如果有罪的話,應該經過正式的程式判他的罪,對一個老人不能這樣呀,就是對一個年輕人也不能這樣呀。我是看不慣。 李懷宇 你所在的研究所呢? 何兆武 也是這樣。侯外廬也是“三反分子”:反黨、反社會主義、反毛澤東思想。 李懷宇 “*”時你自己的處境怎麼樣? 何兆武 我有兩條罪名,一條是“為中國復辟資本主義招魂”,一條是“惡毒地攻擊我們敬愛的江青同志”。 李懷宇 怎麼攻擊的呀?
何兆武 我不太喜歡樣板戲。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愛好,我覺得京劇是古典的劇種,古典的劇種要穿起那套古裝的衣服載歌載舞,穿現代的衣服在臺上載歌載舞就覺得不是味兒。這就構成了“惡毒地攻擊我們敬愛的江青同志”。我成了“現行反革命分子”。 李懷宇 成為“現行反革命分子”之後,怎麼處理你? 何兆武 關到牛棚裏。那時候還好,因為牛棚裏的人多,所以也不覺得寂寞(大笑)。我們歷史所裏,年紀大點的在舊社會成長或工作過的是“牛鬼蛇神”,大概有三分之一,後來年輕人變成“5·16反革命集團”的又有三分之一,革命群眾也有三分之一。“老反革命”和“新反革命”加起來佔多數,革命群眾佔少數。 李懷宇 你的同學汪曾祺就是去寫樣板戲的。 何兆武 對,好像是他最後統的。我問他:“你還懂京戲哪?”他説:“不懂。”我説:“不懂京戲怎麼能寫劇本哪?”他説:“寫劇本跟不懂京戲沒關係。” 李懷宇 後來也有人拿他寫樣板戲這一點來詬病他。 何兆武 不是,這東西是上邊給你的任務,你非得幹不可啊!我們那時候勞動,拆西直門,西直門是元代的城門,八百年來首都的城門給它拆掉了,那我們也得去拆。 李懷宇 梁思成曾對拆城墻痛心疾首。 何兆武 我不贊成拆,可是上面要你去拆,你就得去拆。 李懷宇 在“*”十年當中,你還有沒有條件看書? 何兆武 “*”的前兩年,我是任何組織都不參加,因為太混亂了,我看不出誰是革命分子,誰是反革命分子,就在家裏,那倒是確實看了點書。後來關進牛棚了,就沒法看書,到了“*”後期,又可以看書了。 1986年後,何兆武任清華大學思想文化研究所教授,曾兼任美國哥倫比亞大學訪問教授和德國馬堡大學客座教授。近二十年來,何兆武在譯介西方史學、哲學思想方面不遺餘力,與其對西方思想史的研究相輔相成。 李懷宇 1986年後怎麼到清華大學思想文化研究所來了? 何兆武 50年代院係調整的時候,清華大學的文科沒了,“*”結束以後,覺得還是要恢復,就成立了思想文化研究所,其實就是文科。我來了清華,第一年教西方思想史,是大課,後來教研究生的課,教了幾年之後,到我七十周歲的時候離休了。 李懷宇 葛兆光給《上學記》寫的序説,清華大學給你舉辦八十壽辰慶祝會,你卻把家門鎖上,一人飄然離開。 何兆武 現在帽子亂加,我覺得不太好。比如説“國學大師”,這個是國學大師,那個也是國學大師,大師滿天跑(大笑)。還有,也可以慶祝別人的生日,那是這個人要有特殊貢獻的,我又沒有貢獻,又沒有什麼,幹嗎慶祝這個呢?那是貶值,貨幣貶值,大師也貶值了,動不動就是什麼大師。 李懷宇 這個時代還有大師嗎? 何兆武 也許有,不過很少,如果多了就不是大師了,大師顧名思義就是很少的。我想梅蘭芳可以算是大師,京劇大師,不能那麼多大師。 李懷宇 “*”結束之後的學術風氣又有什麼變化? 何兆武 比從前當然好很多,不過還不夠,慢慢來吧。 李懷宇 你怎麼有興趣翻譯了那麼多西方的學術經典? 何兆武 大體上都是自己欣賞的東西,欣賞並不意味著我完全同意它的觀點。總之都是自己有興趣的東西,都是自己找的,只有《西方哲學史》是它找我的(笑)。 李懷宇 改革開放之後,你到美國去訪問,都見了哪些學者呀? 何兆武 王浩肯定見啦,還有餘英時、唐德剛、夏志清、周策縱。余英時用我們的標準來看,他是右派,學問還是有的,這沒問題。唐德剛對口述歷史有貢獻,尤其是他寫《胡適雜憶》,別是一種風格。還有,他寫著寫著,喜歡隨便插進一點。夏志清年齡跟我差不多,早該退休了吧。周策縱到我們這裡講演過,講五四,那是1989年。
李懷宇 你在美國住的時候,看外文原版書多吧? 何兆武 我去過六次美國,訪問了幾個大學,開開眼界。我每天到圖書館去轉,就好像我們做學生時候一樣。我們的圖書館不準人進去的,我在歷史所幹了三十年,都是六十歲的老人了,都不能進書庫,要借什麼書,填個條子,管理員進書庫給你拿,拿來了沒有用,又拿回書庫。你每次要借書,只能填三個條子,拿來的書沒有用,好了,你這半天就浪費了。你要是去逛書店,半天能看多少書呀。美國的圖書館真是方便,而且真是有意思,我在歷史所幹了三十年都不能進書庫,到了美國,我是外國人,也沒有介紹信,什麼都沒有,可以隨便進去,一天沒有事的話,可以看一天,能看多少呀。 李懷宇 香港的中央圖書館也是這樣,不管你是哪人,可以自由自在地看。 何兆武 對呀,就應該是這樣。這個要看圖書館的定位是怎麼定,如果定位這個圖書館是個藏經樓,儘量不讓人進來,是國寶,保護國家財産,儘量不讓人看,這是一種辦法。還有一種,這是一個救濟的倉庫,你們精神饑渴的人都可以來吃、來喝,越多越好。圖書館的作用應該是這樣,而不是那樣。 李懷宇 你讀大學的時候圖書館也是開放的? 何兆武 開放的,隨便進去,你一天能看多少呀。而且設備很好,這邊是書架,那邊是桌子椅子。只有你有精神,可以從早看到晚。 李懷宇 有朋友説,看了《上學記》之後,竟莫名地生了今不如昔的感慨。 何兆武 有些方面是今不如昔,但整體來看,學術水準是不斷提高。今天的科學水準肯定比當年高,文科也是一樣,不過有些方面就很難説了。我想這個要實事求是。你給他大的自由,可以最大限度地發展他的潛力。我在中國社科院待了三十年,“*”以前和“*”以後大不相同。“*”以前那十年,成果實在寥寥可數,改革開放以後,那現在的成果不知比從前翻了多少倍。為什麼呢?因為改革開放以後,給大家一點自由,可以搞你自己有興趣的領域。過去不許寫文章的,寫文章必須是上級給你的任務,要你寫什麼,你就寫什麼,不讓你寫,你自己不能寫。而且那時也不可能自己寫文章,因為必須配合上面的形勢,上面不給你任務,你配合不了形勢。總體來説,今天還是大大超過從前。 李懷宇 你提倡現在盡可能地記錄老人的口述歷史? 何兆武 對,老人有兩種,一種就是本人是很重要的歷史人物,應該寫*。可惜沒有給江青留一個口述歷史,“*”十年,江青是挂帥的人物,不給她留下口述,太可惜了。還有一種,就是普通的人,可以就普通人的觀點感受來記。那也是真實的歷史,因為歷史中並不僅僅有偉大的人物,也有普普通通老百姓,他要是寫下真實的回憶,我們可以知道普通老百姓的生活。你看,清朝初年的時候,有名的兩部書,一部《揚州十日記》、一部《嘉定三屠》,那都是普通人寫的,他不是重要的人物,可是他寫的事情值得我們參考。比如説,日本人佔領南京,南京屠城的時候,據説屠殺了三十萬人,可是現在我們還沒有看到一個親身經歷的人寫的屠城情況。普通老百姓也是值得寫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