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1年7月上旬,國立中央大學爆出一條驚天新聞,藝術專修科招考新生,徐悲鴻主考的素描當天結束,次日早晨,他就在工字大樓大門外,把考生試卷和分數當眾公佈出來了。這在南京,在中國,都是極少見的激進做法。 孫多慈的名字高高排在第一位,九十五分,無人能及。 在徐悲鴻看來是十分普通的事情,但外人眼裏,卻有變了性質的舞弊嫌疑。但大家都繞開這個話題,不説。 只有一個人説了,這就是徐悲鴻的夫人蔣碧微。 “這個結果我早就預料到了,是你的得意門生嘛,看你面子,看你感情,自然要多給幾分的。”她的言語酸而尖刻。 徐悲鴻針鋒相對,“知道你是要説這話的,所以公佈成績時,連試卷也一起貼出去了。她的水準如何,她可以得多少分,試卷説話。” “醉翁之意不在酒。錄取孫多慈才是你最終的目的。好啊,你的心願達到了,你們可以更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了。” 徐悲鴻十分惱火,聲音也高了八度,“告訴你,蔣碧微,不要把話説得這麼難聽。如果我徐悲鴻想離婚,想拆散這個家庭,早就橫下心與你分手了。之所以還和你保持夫妻關係,是因為在我的腦海裏,還從沒有想過要和誰結婚,所以也不存在要和誰離婚!” 蔣碧微冷冷笑著,“你這話,從認識你第一天起,就開始説了,已經説了十五年。本來我是相信的,但現在不信了。你心口不一,當面一套,背後一套,讓我失望的地方太多太多。不客氣地説,你就是個典型的偽君子!” 多少次交談,始終爭執不下,最終的結局,總是這樣不歡而散。 1931年春夏之交,徐悲鴻始終處在感情的煎熬之中。 此時的中國,西風東漸,傳統的婚姻觀遭到毀滅性顛覆。徐悲鴻周圍的幾位朋友,包括上海中華書局的舒新城,受此影響,婚姻生活都另有變故。或是上海灘穿金戴銀的富家小姐,或者獨立自主的新知識女性,或是異地一見鍾情的紅顏知己。相比之下,他們都比徐悲鴻有魄力,只要感情一露頭,就以快刀斬亂麻之果斷,離異原配夫人,與新歡另外組建起家庭。相聚在一起時,他們都笑話徐悲鴻坐擁愁城,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離也不是,守也不是。在感情上,百無聊賴,艱難度日。 舒新城的話更直接些:“悲鴻兄實在是書生氣,愛就合,不愛就分,有什麼好猶豫的?現在的離婚,既不是什麼醜事,也不是什麼難事,何必優柔寡斷?” 説到底,徐悲鴻是典型的藝術家思維,傳統與現代,保守與激進,在他身上,都能找到影子。感情上,他可以無拘無束,自由氾濫,但面對現實,他又不能不考慮方方面面的枝節。他既不願傷害蔣碧微和兩個孩子的生活,又不忍荒廢了孫多慈正如日中天的學業。可能為他人利益考慮得更多些的緣故,他的心中,多少還有“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之氣概。 這種新潮又守舊的思維方式,註定1931年的徐悲鴻,只能是一介書生,感情上一敗塗地。 惟一讓他欣慰的,就是孫多慈其他各科考試,成績也同樣出色。 1931年夏,孫多慈以圖畫滿分的成績,被南京中央大學藝術專修科錄取。 風言風語也由此而起。南京的一些小報記者,捕風捉影,渲染附會,其中甚者,以“畫家憐惜才女,圖畫批以高分”、“癡心畫家動情取美女考生”等為題,添油加醋,繪影繪聲,編成吸引讀者眼球的花邊新聞。一時間,洛陽紙貴,徐悲鴻與孫多慈的師生情,在他們的筆下,真假混雜,演變成一段説不清道不明的三角戀愛故事。 蔣碧微看到報紙時,正和徐悲鴻一起去郭有守家赴宴。從家裏出來,正好有報童叫賣,順手就拿了一份。剛看到標題,她的臉就變了,朝徐悲鴻惡狠狠一瞪,譏諷道:“好哇,大畫家徐悲鴻成了黃色小報的風流主角,這下名可出大了吧!” 徐悲鴻不屑一顧,“那些捕風捉影的事,你蔣碧微也信?” 蔣碧微把手中的報紙抖得“嘩嘩響”,尖刻地説:“你要是行得正,無風又無影,他們編得出來嗎?” “真是婦人見識,懶得理你。” “不是懶得理我,是理屈詞窮!” 兩人一路吵到郭有守家。 郭有守是徐悲鴻夫婦共同的朋友。他是四川資中人,早年畢業于北京大學,後赴法國巴黎大學攻讀文學,也就在這段時間,他與徐悲鴻夫婦結為好友。郭有守生於光緒二十七年(1901),小蔣碧微兩歲,因此蔣碧微便把他當作小弟弟看待。1928年郭有守獲文學博士學位回國,在國民政府教育部任職,1931年夏,升任教育部秘書長。這之前一年,經楊度之子楊公兆牽線,郭有守與楊公兆正在上海光華大學讀書的妹妹楊雲慧相識相戀,並於這年冬天在上海舉辦了盛大的婚禮。婚禮由楊度主婚,蔡元培證婚。在教育界,可説是轟動一時。徐悲鴻夫婦也專程去上海參加了婚禮。 郭有守與徐悲鴻夫婦走得很近,蔣碧微有什麼煩心之事,第一個訴説對象,也是郭有守。徐悲鴻因孫多慈生出的感情變異,郭有守多多少少知道一點,請他們夫婦過來晚宴,也就是想在席間做一些勸解。 這是1931年7月14日,星期二,當日入伏,次日出梅。 徐悲鴻夫婦一進門,郭有守就發現氣色不對,忙與夫人給他們泡茶遞水果。 “悲鴻兄近段時間在報刊露臉不斷啊,我與雲慧記了一下,《北洋畫報》好像期期都有畫作發表,《良友》上也看到了畫獅畫貓的作品,《北晨畫報》上刊的是一幅國畫吧,題目《嘶風》取得真好。上周在《中央畫刊》上也看到了兩幅,一個是《雙鴉圖》,一個是《三鵝圖》,都是極有味道的。” 楊雲慧也説:“我喜歡你在《申報圖畫週刊》上的《驚艷》,配的你那幅小照也很神氣。‘人皆知其精研西畫,而不知其中畫亦筆力雄渾。’這個評議也精確。” 蔣碧微氣鼓鼓地把手中報紙扔到了桌上,“你們沒有看到吧,還有更精彩的呢,師生三角戀愛,已經成花邊新聞人物了!” 郭有守立刻明白了他們爭吵的原委,笑笑,“那些三流記者的胡編亂造,嫂夫人是不應該信的。” “無風不起浪。如果沒有影子,他們能編出什麼花來。”
郭有守説:“那我就斗膽批評嫂夫人一句了,若是和這些三流記者一般見識,那真大跌了你的身份。” 蔣碧微説:“我哪願意這樣?可你看看,國內外知名的大畫家,不斷為緋聞所纏繞,這樣下去總不是個事吧?” 郭有守暗暗向楊雲慧使了個眼色,然後一臉堆笑,在中間打著圓場。楊雲慧明白丈夫的意思,忙吩咐下人將做好的菜端上桌。此時另外的客人,徐志摩和謝壽康他們,也陸陸續續到齊了,看到這種場景,大家故意嚷著肚子餓,要求主人趕快開席。 於是大家圍著桌子坐下來,面前的杯子也篩滿了酒。但徐悲鴻與蔣碧微之間,依舊烽煙不斷。 “這酒是我從法國帶回來的,”郭有守故意轉開話題,“HAUTBRION,一直沒有舍得喝,今天悲鴻兄夫婦光臨,咬咬牙,開了!” 蔣碧微卻不依不饒,不端杯子,不拿筷子,淚水“撲簌簌”直往下流。“最受傷害的是我,什麼也沒做,憑什麼也把我捲進你們那些不明不白的事!” “那你説怎麼辦?”徐悲鴻實在不耐煩了,把杯子重重地放到桌上。 蔣碧微望著他,“你要真想洗清白自己,兩條:一,不要錄取孫多慈,你可以把她推薦到其他大學去;二,如果非要錄取孫多慈,那就辭了中央大學的工作。惹不起,難道還躲不起嗎?” 徐悲鴻説:“我做錯了什麼?我又為什麼要躲?” 蔣碧微回身指向茶几上的報紙,道:“你一個大畫家,願意每天上它們的頭條嗎?” 徐悲鴻張了張嘴,話到口邊,又吞了回去。 “你説,你想繼續為這些黃色小報製造花邊新聞嗎?” 徐悲鴻仍沉默不語。 略佔上風的蔣碧得理不饒人,向郭有守夫婦説:“你們看看,從來都是這樣,需要他像個男子漢表態的時候,他就一句話也不説。” “你真的非要我做出決定?”徐悲鴻問。 “二者取一,沒有其他任何選擇。”蔣碧微答。 “那好,我辭職。有守,幫我把紙筆拿過來,在這裡,當著大家的面,我這就把辭職信寫了!” 郭有守忙苦口相勸,“悲鴻兄,嫂夫人也只是説説而已,當不得真的。大家還是在一起好好商量,看有沒有其他更好的路。” 徐悲鴻冷冷地笑笑,“你不找?那不好意思,我自己來找吧。”説著,他立起身,走進郭有守書房。 蔣碧微被徐悲鴻突如其來的舉動給打懵了,半天無語。郭有守夫婦也不好説什麼,轉過臉,看徐悲鴻在書桌前坐了下來。 再進客廳,徐悲鴻一臉平靜。他把手中的辭職信遞向蔣碧微。“已經按你意圖把辭職信寫好了,麻煩你蔣碧微,明天替我跑一趟,把它轉交中央大學校長朱家驊。” 蔣碧微完全是下意識地伸出手,兩眼發呆,不知該説什麼。 反倒是徐悲鴻談笑風生,自己給自己斟了杯酒,一仰脖,喝得乾乾淨淨。“真的是好酒啊,法國名牌,好像是‘總統之愛’吧,在中國,他們喊作‘紅顏容’,價格不菲哦,這一杯恐怕得要好幾元錢啊!” 郭有守趕緊給他夾菜,道,“這酒你還是少喝點,醉了可不好。記得當年在巴黎……” “當年的事就不説了,”徐悲鴻苦苦一笑,“今朝有酒今朝醉,莫使金樽空對月。醉了倒省許多心啊!”説罷,又要往自己的杯裏倒酒。 郭有守攔住了他,“先吃點菜墊墊肚,然後我們再開懷暢飲,如何?” “你這是不想讓我喝酒?那好,我就不喝。我這胃正好有些隱隱作痛,那我就先回去吃點藥吧。”不容大家反應過來,他已經起身出門了。 剩下來的三個人面面相覷,尤其是蔣碧微,沒有料到最後會是這樣一種結局。 不僅僅如此。 後來徐志摩和謝壽康送蔣碧微回家,徐悲鴻並不在家中。問傭人,才知道他回來後,匆匆理了幾件衣服,就拎著皮箱出門了,去什麼地方也不知道。 蔣碧微癱軟在沙發上,天南地北,不知方向。這之前,夫妻間發生爭吵,總是以徐悲鴻的沉默為結束。蔣碧微也總是在他的沉默中,靜靜享受著勝利的愉悅。這次不同,這次徐悲鴻採取的是“敬而遠之”的方式,真的是惹不起,躲得起。兩個人的戰爭,突然少了對手,一貫佔上風的蔣碧微,反過來無法應對了。 謝壽康説,“嫂夫人放心,這件事交給我,一定能把他勸回來。” 蔣碧微恨恨地説,“他也沒有什麼地方可去,十有八九,在上海舒新城那兒。我是不會讓他有好日子過的,明天一大早我就趕過去!” 徐悲鴻當晚並沒有離開南京,而是在下關車站附近的一家旅館,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他坐火車到了上海。如蔣碧微所料,到上海,他直接去中華書局,一屁股坐到了舒新城的辦公室裏。 舒新城並不驚訝,遞過一杯水,“也好,在上海呆幾天,凡事都應該有個了結。” 這天晚上,由舒新城做東,邀了幾位好友,都是留法的老同學,在舒新城家對面的正和祥酒樓,幫徐悲鴻散散心思。 宴席慣例,先上八個冷盤,然後是四個熱炒,再往後,大盤小盤燒菜接連往上端,讓人目不暇接,不知吃哪樣好。最後上來是一個菊花鍋,裏面肉片、豬肝,蔬菜、粉絲等,葷也有,素也有。是剛剛在後場做成的,端上桌時,沸騰如初。火鍋用酒精加熱,酒精燈的火焰沿銅鍋邊緣上躥,狀如菊花,菊花鍋因此得名。大家各舀一碗品嘗,果然味道鮮美。 徐悲鴻端起酒杯,向大家表示歉意,“家中碎芝麻爛穀子的瑣事,到新城處來騷擾,還讓你如此破費,真的不好意思。乾脆,這賬算我的,也……” 舒新城笑了起來,“我一個小小編輯,雖説沒有你大畫家富有,但這一兩餐飯,還是請得起的。” 大家便開心地笑了起來,説如果舒新城都是小編輯的話,那中國的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文人,就應該是魯迅先生筆下的孔乙己了。 正談得開心,雅間的門被服務生打開了,外邊走進兩位女人,一位是舒新城的夫人劉濟群,另一位便是專程從南京趕過來的蔣碧微。 徐悲鴻見是蔣碧微,當場就把臉沉下了,轉過來,看也不看她。
舒新城雖然喊著讓服務生加座,但在在心中暗暗叫苦:好個蔣碧微,性格也太潑太辣了,居然能從南京追到上海來,分明是不給徐悲鴻一點面子嘛。如此夫妻關係,恐怕真的是走到頭了。 但蔣碧微態度十分溫和。“幾個老朋友在此聚會啊,真難得。正好,我和悲鴻鬧了點小矛盾,大家幫我勸勸他。” 徐悲鴻瞪了她一眼,説:“你讓我辭掉中央大學的工作,我按你要求,寫了辭職書。我想到上海來清靜兩天,你居然還追過來。你到底想我怎麼做?” 蔣碧微向大家説,“我可能性子急了點,做法有些過。但從我內心,確實是為悲鴻處境著想。他是當事者,當事者迷,旁觀者清啊!孫多慈是悲鴻的學生,有才,悲鴻惜才,對她多關照了些。這本無可厚非,但外人不這樣看,尤其是那些小報記者,硬從中編出許多花邊新聞來。我讓悲鴻拒收孫多慈,或者辭去教授職務,也是為悲鴻的名聲考慮。國內外知名的大畫家,總不能成為黃色小報的花邊新聞主角吧。”又説,“讓悲鴻辭去中央大學教授職務,本是一句氣話,可悲鴻居然想都沒有想就同意了。這實在太讓我傷心了。” 徐悲鴻譏諷一笑,“婦人之見,我懶得説你。拒不拒絕孫多慈入學,是中央大學培養人才的公事。辭不辭去中大教授,是我個人工作選擇的私事。公事為大,私事為小。” 蔣碧微有些激動,聲音也提高了不少,“我們十五年的相識相交相愛,我們這個兒女雙全的幸福家庭,在你心中,居然還不如孫多慈一個女學生嗎?” 徐悲鴻回答十分堅定:“是的。我不能因為保全我們這個家庭,而放棄對一個優秀學子的培養。這是我徐悲鴻的處世原則!”又説,“辭職書不是已經在你手上嗎?這個時候,你應該在南京,在中央大學校長辦公室,向朱家驊校長遞交我的辭職書。” “你以為我是那種不明事理的女人?你錯了,我蔣碧微不是。雖然我有時是很過激,但大事上絕不糊塗。中央大學教授,能説辭就辭?” 徐悲鴻憤然無語。 酒桌上的幾位老友,包括舒新城,面對他們夫婦的爭吵,也不知該説些什麼。 蔣碧微也怕把關係僵化,向大家淡淡一笑,故意輕鬆地説:“做教授夫人的感覺真的不錯,我才捨不得放手呢!” 徐悲鴻垂下眼瞼,“過去我念你的情分,一直下不了這個決心,此次你無情絕義,正好給了我這個機會。蔣碧微,我們離婚吧。” 蔣碧微不相信自己耳朵,盯著徐悲鴻又追問了一句,“悲鴻你説什麼?你再説一遍!” “這個家沒有必要再維持了,我們離婚吧。” 蔣碧微沒有想到最後會再出現這樣的結果,她雙手捂眼,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悲鴻,我為你鞍前馬後忙了十五年,苦也吃了,罪了受了,到末了,你就給我這樣一個結果嗎?” “話已經説到這個地步了,你願意也得願意,不願意也得願意,沒有商量的餘地。”徐悲鴻立起身,也不和眾人打招呼,再次別她而去。 蔣碧微感覺得到徐悲鴻一步一步走遠,她知道,此次一別,他的心就難如以往,再也回不到他身邊了。 兩天后,蔣碧微回到南京,而同時,徐悲鴻的絕交信也郵到了她的手上。 “我觀察你,近來惟以使我憂煩苦惱為樂,所以我不能再忍受。吾人之結合,全憑于愛,今愛已無存,相處亦已不可能。此後我按月寄你兩百金,直到萬金為止。兩兒由你撫養,總之你亦在外十年,應可自立謀生。” 一字一句,深思熟慮,根本沒有迴旋的餘地。 蔣碧微兩眼含淚,絕望地坐在梳妝檯前,鏡中的自己,一臉憔悴,已經不再有前些年風一吹就能動的水嫩。面對這樣的局面,除了心寒,除了傷痛,她也實在想不出更好的挽救辦法。回過頭細心想一想,自己所作所為,也確實做得有些過,別説沒有抓住徐悲鴻與孫多慈相愛的把柄,即便抓到了,是推還是拉,也還是要講究策略的,而自己,一味哭,一味鬧,假事成真,既傷了自己,也傷透了徐悲鴻的心。捫心自問,她是真心愛著徐悲鴻的,也不希望這個家庭就此破裂,更不願意一對兒女因此而失去父或母。 此時此地,誰能幫自己走出這個困境呢? 蔣碧微想,現在只有謝壽康了。 法國留學期間,徐悲鴻、張道藩、常玉等,曾在巴黎成立過一個團體,叫“天狗會”,謝壽康便是其中一員。謝壽康才華出眾,文采過人,他的法文作品,常在法國、比利時等國報刊發表。1927年春,他的五幕悲劇《李碎玉》在布魯塞爾公演,轟動了比利時文藝界。天狗會類似同鄉會,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政治目的,主要是看不慣國內政治腐敗、對“幫閒文人”阿諛逢迎行為深惡痛絕的留法學生,藉此經常聚首,成為聯絡鄉情的小團體。蔣碧微作為惟一女性,在天狗會極為得寵。 蔣碧微隨徐悲鴻初到巴黎時,和謝壽康同住在蘇美拉路,那時他們還不熟悉,但謝壽康非常關注他們。那時候他們夫婦外出,徐悲鴻總是急慌慌走在前邊,蔣碧微走得慢,總落後一大截。徐悲鴻走得很遠了,回頭看不到蔣碧微,這才停下身來等她趕過來。後來和謝壽康相識,關係也處得親密,謝壽康還開玩笑説,當時他差一點要給徐悲鴻上一堂禮儀課,因為在巴黎,“按照西洋禮俗,男女二人同行,男士一定要好好地照拂女士,即使不便攙扶,最低限度也得齊肩並步。”由此,他們也給徐悲鴻起了個“飛毛腿”的外號。 謝壽康回國後,受邀出任國立中央大學文學院院長,與徐悲鴻夫婦同住在丹鳳街中央大學宿舍那棟小洋樓裏。也就是在這段時間,由徐悲鴻夫婦出面,幫謝壽康解決了他最最頭痛的婚姻危機問題。謝壽康前妻劉作雨是位農村小腳女人,出國之前,兩人感情尚可。謝壽康原也想與她廝守到老,但回國後,西風東漸,像他這樣身份這樣地位的人,守著的太太,“既矮又醜,站在桌子旁邊,肘部剛好夠到桌面,她穿一身土布短打,梳一個巴巴頭,十足的鄉下人模樣”,連蔣碧微也看不過去,更不用説進出社交場合了。“兩個人無論外表或內涵,一個乘雲,一個行泥,距離實在太遠。”後來謝壽康到徐悲鴻這邊來,“坦白承認他和太太相處不來”,但他又不忍直接向太太挑明,便請求徐悲鴻夫婦去做工作。於是蔣碧微以自己三寸不爛之舌,三番五次,終於説動劉作雨與丈夫協議分手。條件也十分簡單,劉作雨離婚不離家,由謝壽康每月提供五十元生活費。而離婚的所有細小枝節,謝壽康沒有出面,都是徐悲鴻為他一手操辦的。 此時蔣碧微家庭有變,請求謝壽康伸出援助之手,他如何敢怠慢半步?當天上午,他就匆匆由南京趕往上海,直奔中華書局舒新城處。 見謝壽康以中年婚姻變故者的身份來做説客,大家相視一笑。徐悲鴻本來是臉沉著的,也忍俊不禁。但謝壽康有他的撒手锏,這便是吳稚暉規勸徐悲鴻的一封長信。
對於徐悲鴻,吳稚暉是他特別敬重的長者。吳稚暉生於同治四年(1865),徐悲鴻光緒三十一年(1905)還跟在父親身後學畫時,他就在法國參加了中國同盟會。1915年,吳稚暉與李石曾創建留法勤工儉學會。1924年起,吳稚暉先後出任國民黨中央監察委員、國民政府委員等要職。上世紀60年代,他還被聯合國授予“世界文化名人”頭銜。 五四新文化運動期間曾主張徹底摒棄封建傳統文化的吳稚暉,在規勸徐悲鴻的長信中,卻表現出了一個長者和一個智者的固執—— “尊夫人儀態萬方,先生尚復何求?”他問。“倘覺感情無法控制,則避之不見可乎?”他又問。信結尾處,他還以自己的婚姻打比喻,“弟家中亦有黃臉婆,頗亦自足,使弟今日一摩登,明日一摩登,侍候年輕少女,吾不為也。” 徐悲鴻無法做出回答。 徐悲鴻來南京國立中央大學任教,總務處也安排有住處,在丹鳳街52號,大小共四個房間。這是一幢老式的兩層樓房,同住的,還有中央大學另外三位教授。其中謝壽康與他們同住二樓,樓下是何兆清夫婦和曾昭掄先生。當時蔣碧微父母以及蔣碧微的弟弟蔣丹麟也在南京,大小七口人,加上下人、奶媽,十分擁擠。徐悲鴻的創作,只好在國立中央大學畫室裏進行。吳稚暉聞知此事,二話沒説,出資三千大洋,在南京鼓樓坡北面的傅厚崗,為徐悲鴻買下兩畝宅地。 大恩不言謝。 面對這樣一個長者,面對這樣一種情義,徐悲鴻怎能將那個“不”字説出口? 謝壽康知道徐悲鴻的兩難,也不逼他立即表態。 之後在舒新城家,徐悲鴻畫興大起,先是用鉛筆為舒新城前妻賀菊瑞畫了幅人物速寫。後又提筆為舒新城的新妻劉濟群寫下“勇邁”二字,題曰:“濟群女士為學深思,行其所安,不屈不撓,獨與吾友舒新城相愛,險阻既經,前途坦蕩,長此貽之。” “你看我處理方式多得體,前妻後妻,一畫一字,誰也不得罪!”又笑,“一個舒新城,一個謝壽康,還有一個徐悲鴻,現在的中年戀愛,恐怕已經成為時代之病了啊!” 舒新城笑道,“我們已經從時代病中走出來了,只有你徐悲鴻,還在病中苦苦掙扎哦!”一時興起,又為徐悲鴻作打油詩一首: 前日小談後,急“馬”大動搖, 時時想溜走,計劃滿頭腦, 溜既溜不成,留住枉煩惱, 作“長”十九月,有甚可足道, 於人既無益,于己更無聊, 莫羨人洞味,且請試試瞧。 徐悲鴻看後“哈哈”大笑,“知我者,新城也!” 謝壽康不失時機地插上一句:“既然‘溜既溜不成’,不如再給碧微一個機會,看看她的表現,你的意思呢?”見徐悲鴻沉默不語,又説,“這樣吧,我來安排,咱們一起去廬山牯嶺陳散原處避避暑,如何?” 徐悲鴻無語。無語就是應承。 陳散原是徐悲鴻忘年之交,長徐悲鴻四十三歲。散原是他的號,其本名陳三立,又號伯嚴。進士出身,曾任吏部主事,後因參與戊戌變法,與父親陳寶箴(湖南巡撫)同被革職,隱退後自號神州袖手人。陳散原的詩做得極好,但晚年與人談詩,總是一再謙虛,“吾七十以後已戒詩矣。”怪的是,書法不是他的強項,但只要有求,總是午夜篝燈,勤勤交卷。他的兩個兒子,長子陳師曾號稱北京畫壇首領,八子陳寅恪則是著名歷史學家。在巴黎留學時,徐悲鴻夫婦與陳寅恪交往極密。 謝壽康陪徐悲鴻到廬山後不久,蔣碧微得到謝壽康及時反饋的資訊,在母親陪同下,也匆匆趕到了廬山。 看到岳母陪蔣碧微一起過來,徐悲鴻微微吃了一驚,他的嘴上沒説什麼,但他知道,在這場夫妻對決戰中,他的敗勢又增添了一份。 徐悲鴻可以不理蔣碧微,但對這位善良又慈祥的岳母,他不能不理。1917年11月,徐悲鴻與蔣碧微攜手私奔日本,生米做成熟飯。而在上海蔣家,女兒突然失蹤,蔣碧微許配的查家又來逼婚,幾乎亂成一團,不得已,只好置一口空棺,以女兒病死為由搪塞過去。一年後,他們從日本回上海,蔣碧微不敢回家,便和徐悲鴻住在旅館裏。岳母知道後,瞞著她的父親,獨自過來看望,見他們經濟窘迫,又出資在民厚裏租了一間廂房,幫小兩口度過了最為艱難的時光。 關於在廬山的這段生活,蔣碧微後來在回憶錄中寫道:“散元先生一家對我非常好,徐先生則默然不理。朋友們極為掇促我們同出同遊,我們曾登臨五老峰,也曾在巨瀑之下,褫衣衝淋。遊興雖濃,但是這些都不曾使我們之間的僵局,有打開的希望。” 轉瞬半個多月過去,暑期接近尾聲。再過十來天,國立中央大學也要開學上課。 蔣碧微自己不好開口,便攛掇母親試探徐悲鴻的心思。母親既然陪女兒過來,自然希望他們夫妻和好,於是有意無意向徐悲鴻説,“立秋之後,一天比一天涼,也沒有帶更多的衣服,怎麼辦?” 徐悲鴻聽出了她的話意,怏怏而答:“有什麼怎麼辦?只好大家回去罷了。” 蔣碧微遠遠聽見,心裏一陣竊喜。辭職出國的事,當然也就從此不提。 但他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徐悲鴻仍舊是一個凡夫俗子,他的愛情觀,他的生活觀,都註定他無法如此超脫。 在遠處,蔣碧微一直在關注徐悲鴻的感情變化,直到大輪拉響長笛,緩緩離開碼頭,她才松了一口氣。 就在徐悲鴻乘坐的江安號離開安慶碼頭的同時,早早起來的孫多慈,在汪家塘方家大屋,在院子裏那株葡萄樹下,與父親孫傳瑗,正邊吃早點邊談心。早點是安慶特有的侉餅包油條,剛剛在街頭買來的,侉餅外脆內軟,上面撒有芝麻,一咬一口香。 孫多慈以圖畫滿分成績被南京中央大學藝術專修科錄取的消息,在安慶,算是特大新聞,自然不脛而走。安慶女中師生,更當是學校榮譽,四處傳播。但同時,關於孫多慈與徐悲鴻之間的流言蜚語,也傳到了安慶。更有甚者,有人從南京過來,還將刊有徐悲鴻與孫多慈花邊新聞的小報帶到安慶。孫多慈自然矢口否認,孫傳瑗見多識廣,雖然不是全信,但心裏多少還是有些擔憂。 父女倆有一句無一句地説話,但各自都揣有各自的心思。尤其是孫傳瑗,面對十九歲的女兒,説輕不行,説重也不行,只能點到為止。其中包括到中央大學後,如何與老師相處。如何與同性同學相處,如何與異性同學相處等。 孫多慈淡淡笑出聲來,“你不就擔心我在個人問題上不能把握嗎?我向你保證,在學校期間,盡可能不與男生接觸,如有什麼對象,一定先和父親商量。” “我也不是反對你處男友,只是……” “好了啦,我説到就會做到的,你還不相信我嗎?” 孫傳瑗無話可説。女兒大了,翅膀硬了,做父親的,已經沒有能力再把她掩在自己的身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