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國立中央大學,孫多慈的閨中密友只有兩位,一位是文學院社會學系李家應,一位是理學院物理系的吳健雄。對孫多慈的情事,兩人持截然相反的態度,李家應是堅定的支援派,吳健雄是堅決的反對派。有趣的是,多少年後,兩個閨中密友的態度大轉換,李家應成了堅定的反對派,吳健雄則成為堅決的支援派。 在國立中央大學的日子,孫多慈外出,總是和兩個閨中密友中的一位同行。 李家應是孫多慈自小玩到大的女友,可以用“形影不離”來形容。“同學中,則李家應女士與吾自小學、中學以至大學,未嘗一日或離,情好逾于手足;以此之故,吾平生所作所畫,以寫家應者為獨多,亦以寫家應者為最逼肖。”孫多慈自己説。李家應比孫多慈大兩歲,生於宣統二年(1910),屬狗,因而常在孫多慈面前擺出一副老大姐的姿態。孫多慈雖然小一些,屬牛,逼急了,就會尖著嗓子反駁,“我是墾荒牛,你是落水狗,你當真還能大得過我?” 李家應老家在安徽含山,父親李立民與孫多慈父親孫傳瑗一樣,也是清末投奔安徽省城安慶的。民國之後,李立民在在安徽政界工作過多年。後到杭州,在浙江省政府工作,任浙江省政府秘書長,但家小一直放在安慶。李家應個頭與孫多慈相倣,但略壯一些,性格也更直爽。處理方方面面的關係,包括個人情感等,也比孫多慈要果斷。她的這種性格特點,七年之後在擔任戰時兒童保育會浙江分會第一保育院院長時,表現得淋漓盡致。戰時兒童保育總會會長是宋美齡,浙江分會會長蔡鳳珍,是浙江省政府主席黃紹竑的夫人。浙江分會第一保育院,于1938年夏在麗水縣碧湖鎮成立,在李家應打理下,短短幾年,成績突出。1942年春,蔣經國夫人蔣方良,奉宋美齡之命,專程前往浙江第一保育院巡查。這位金髮碧眼、身材高大、體態豐腴、服飾華麗的俄羅斯籍女士,對李家應的工作稱讚不已。1943年,日軍逼近麗水,李家應率保育院遷至雲和縣,1944年又遷往平陽。儘管條件惡劣,李家應還是帶領全院教職員工,墾荒千余畝,辦起了農場、畜牧場,種植水稻、蔬菜等農作物。此外,他們還修建校舍,創辦工藝組,自己動手織布、做鞋、縫紉、織襪,基本解決了師生生活所需。此時的保育院,實際已經發展成為一所農場學校。1945年8月,李家應因身體欠安,離開第一保育院,相處七年的學生聞知,相送三十余裏,一路哭聲不斷。1945年10月,李家應獲國民政府頒發的抗戰八年勝利紀念勳章。 當然,此是後話了。 李家應也是1931年考入國立中央大學的,閨中密友重逢,自然有説不完的話。而此時,也是孫多慈相對苦惱的時期。於是,更多時候,李家應只是一個傾聽者。 正式成為國立中央大學藝術專修科新生,孫多慈感覺最大的變化,就是老師徐悲鴻對自己若近若遠,若即若離,似乎是在有意識疏遠自己。那段時間,他極少約孫多慈去他的畫室,有時孫多慈自己去了,他的態度也不比往日。雖談不上是冷淡,但也絕説不上是熱情。他總是處在繪畫創作狀態,與孫多慈説話,有一句沒一句,即使説了,也不在路子上。孫多慈很失望,如果徐悲鴻真對自己窮追猛打,她可能無所謂,不覺得這是什麼快樂或幸福。但徐悲鴻對自己不冷不熱,在感情上,她又一時接受不了,心裏面始終空蕩蕩的。抬眼看頭上的天,垂首看腳下的地,感覺都是灰濛濛一片。 孫多慈是無遮無掩的人,她的這種情緒,在閨中密友李家應面前,自然都表現了出來。 李家應認為孫多慈愛情之途險象環生。“如果真想和徐悲鴻相愛,在你心理上,至少要衝破三道障礙:一,年齡的障礙,他畢竟比你大十七歲,做得你的父親了,現在還感覺不到什麼,到你四十歲、五十歲時,想想看,他都六七十歲的老人了,你能適應這種年齡差距?二,道德的障礙,師生戀一直是社會關注的對象,又是與徐悲鴻這樣知名畫家的師生戀,負面影響更要加倍。前期你們還沒有鬧出什麼,小報記者就編了那麼多花邊新聞,如果真有什麼故事,還不把一個南京城給炒翻天?三,家庭的障礙。你這邊是你父親的反對,他那邊是他夫人的阻撓,尤其是他那個夫人,據説特別兇狠,你一個弱不禁風的女學生,怎是她的對手?” 孫多慈“撲哧”笑出聲來,“到底是社會學系的高材生,説出話來,也一套一套的。哪有那麼嚴重,我只是和他交往密切而已,暫時還沒有超過師生關係。” “既然如此,你就不應該在乎他對你的態度。” “不在乎也是假話,我是學生,當然希望得到老師的寵愛;我是個女學生,也當然希望得到男老師的關愛。人之常情嘛。但這並不代表我就期待與他在感情上能有什麼發展。” 李家應説,“我有個餿主意,裝作聽取他的意見,説有男學生在追求你,和他半公開攤牌,看看他有什麼反應。” 孫多慈不以為然,“這種下三爛的方法也拿得出手,他不笑話你才怪呢!” “也只是試一試嘛,並不傷害你什麼,也許有效果呢?” 孫多慈想想也對,就按李家應教的方法,到徐悲鴻畫室,故意輕描淡寫地把這事説了。 徐悲鴻並不接她的話頭,笑笑,故意説起了另一件事,“昨天還是前天上午,有一位青年,經老朋友介紹,到我這裡來,説要學習繪畫。我看他西裝革履,衣冠楚楚,就料想是哪位官宦人家的公子哥。於是我對他説,‘繪畫是小技,但可以顯至美,造大奇,非鍥而不捨,勤奮苦學不易成功。’我又對他説,‘還需要有一種準備,即使你學有成就,在當今的社會裏,未免有餓肚子的憂慮,所以還要有殉道者式的精神,必要時要把整個生命撲上去。’那位青年聽我説得如此恐怖,凳子也坐不住了,趕緊溜了出去。” 孫多慈先還不明白徐悲鴻的意思,也跟著傻傻地笑了笑,後來突然明白了其中的寓意,臉馬上紅成一團,頭低下來,一句話也不説。 徐悲鴻走過來,抱住了她的臂膀。“你放心,老師對你的感情,沒有任何變化。但現在你是中央大學的學生,身份變了,關係變了,環境也變了,有些事,就必須避一避。這一階段,外面風言風語傳得厲害,我家裏那一位也不是盞省油的燈……如果真鬧開來,徐悲鴻個人得失事小,你的前途事關重大。所以在近兩三年內,我想,還是把我們的感情放一放。我希望你把你所有精力,都集中到學習上來。你是我極力推崇的學生,如果你的畫技兩三年沒有長進,出不了成績,你讓我對外界,怎麼解釋這一切?你那圖畫滿分的佳話,豈不真要成為徐悲鴻一生的污點?懂嗎?多慈!” 孫多慈是乖巧女孩,自然很快就領悟了徐悲鴻的這番良苦用心。而她更感動的,是他最後那一聲親切的“多慈”,似乎是一盆火,能把她整個身體,都實實在在地融于其中。
後來孫多慈把徐悲鴻的反應説與李家應,李家應也感到敬佩,“徐悲鴻教授是真漢子,一生有這樣的男人為知己,死也足矣!”她從心裏發出感嘆。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是孫多慈集中精力投入學習的高峰階段。晚年她向子女講述這段往事,總是瞇著眼睛,一片得意之情,“那時候,腦子裏真的一片空白,除了學習,學習,還是學習。在學校裏,我的生活路線基本是三點一線,宿舍——教室——圖書館,圖書館——教室——宿舍,甚至星期天也不逛大街。”除了美術專修科的專業課以外,她還選修了宗白華的《美學》,胡小石的《古詩選》,以及徐仲年的《法語》。 徐悲鴻對孫多慈的選修課程很滿意,他對她説:“胡小石是國學大師,中央大學文學院院長,他的《古詩選》,堪稱中國第一。你喜愛古詩詞,肯定獲益匪淺。徐仲年是我們教授會主席,翻譯家,魯迅的《吶喊》,就是他譯成法文推薦到國外去的。盛成的《我的母親》能不能讀好,就看你跟在他後面學得如何了。”又開玩笑説,“宗白華的《美學》,恐怕是出於老鄉和前輩的面子才選的吧。”見孫多慈開口要辯,他笑笑道,“當然是一句笑話。在國立中央大學,在美術專修科,不選修宗白華的《美學》,專業課再好,也不能及格。宗白華可是中國現代美學的先行者和開拓者哦!説來有趣,美學界‘南宗北鄧’,都是你們安慶人,而且與我關係都不錯。‘南宗’宗白華算得上是至交,‘北鄧’鄧以蜇是書法大家鄧石如之後,記得你曾經説過,七扯八算,你們還是同一所學校的校友呢!前些天去北京,我還專門拜訪了鄧以蜇,欣賞了他珍藏的完白山人的書法作品,那真是大開眼界,大飽眼福。康有為説‘完白既出之後,三尺豎僮,皆能為篆’一點不假啊!有機會去北京,你也要好好學習。完白山人鄧石如,在你老家安慶,應該算第一名人啊!” 那時候,中央大學有四位裸體模特,其中一位是上海請來的,另外三位,都是南京本地挑出來的少女。孫多慈習慣了臨摹石膏像,第一次面對真人,多少還有些不自然。一些男學生的眼光,也怪怪的另有一種色彩。徐悲鴻對模特很尊重,上課之前,總是向模特行注目禮。他也要求學生們對模特的獻身藝術的精神表示尊重。 圈外的人對模特總有其他的聯想,不少外係的學生談至此,還有一些不理解,那天在食堂,幾位同學為此相爭,有一位老夫子居然怒氣沖衝,“既然是實物寫生,為什麼偏要裸體人物?狗啊貓的,也同樣可以用嘛!” 孫多慈在這邊桌子吃飯,本來可以不多事,但聽至此,實在忍不住了,立起身來反唇相譏:“人為萬物之靈,五官端正,身體曲線多美,獸類怎麼可以相比!” 這是徐悲鴻授課時的原話,孫多慈在此只是照搬,但合乎情合乎理,擲地有聲。 爭論的幾位同學不出聲了,一起轉過頭,呆呆地看著這位冷美人。 後來孫多慈拿此事在徐悲鴻面前表功,徐悲鴻果然高興。又感慨説:“現在的社會,封建殘余思想盛行,鼠目寸光者,少見多怪者,比比皆是!儘管不合時代潮流,但想徹底轉變,也非易事。最根本的辦法,就是我們要身體力行,大力宣傳和推廣現代藝術教育,我們共同努力吧。” 這年年底,徐悲鴻一家搬進傅厚崗6號新居。 吳稚暉出資為徐悲鴻買下的這片宅地,在鼓樓坡之北,之前是一片荒涼的墳地。民國政府定都南京後,隨“建設新首都”計劃啟動,南京地産業出現二十世紀第一次地價飛漲。三千塊大洋在當時不算是小數目,但在傅厚崗,也只能勉強圈下兩畝地。南京老人回憶傅厚崗,都記得徐悲鴻公館內的兩棵大白楊,樹榦有十數米高,樹冠如蓋。徐悲鴻新建的畫室,就坐落在兩棵白楊的樹陰之下。類似的巨大白楊,南京城只有三棵,另一棵在城南。當時從上海坐火車到南京,火車徐徐駛進下關,遠遠就可以看到它們。 徐悲鴻公館未落成之前,孫多慈拉著李家應來看過多次。這是棟精巧別致的兩層小樓,建築主體為歐式風格,但中間又糅進了有中國傳統的庭院色彩。別墅下為客廳、餐廳,上是主人的臥室、浴室、衛生間等,前後為寬敞的庭院,四週以籬笆築成隔墻。 孫多慈她們並不敢走近,立在街的這一邊,遙遙相望。更多的時候,孫多慈一站多時,半天不想移身。李家應就笑她,説:“又動起你那小心思了吧,是不是急著進去做女主人?” 孫多慈就用胳膊捅捅她,“去,把我想得那麼俗,至於這樣嗎?” 李家應説:“想做女主人有什麼不好,這是你們感情的發展的必然結果,也是最終結果。作為你閨中密友,我也想在這樣的公館進進出出啊!” 孫多慈低下聲和她商量,“先生要搬新居,我這個做學生的,總得要表示表示吧?可送什麼好呢?一般的東西,先生看不上。太招搖太顯眼了,讓師母知道了,又會不容忍。你腦子靈活,幫我給拿個主意吧!” 李家應想想也是,但腦子轉了半天,也不知送什麼合適。 孫多慈説:“我倒是有個謀劃,自知也還算是個絕點子,但不知……” 李家應開玩笑地説:“不會是安慶地方特産胡玉美蠶豆醬吧?” “去!”孫多慈伸手打了她一下,“要是送幾箱胡玉美蠶豆醬,再配上師母的陳年老醋,那先生可就夠受了!” 兩人當街哈哈大笑。 之後孫多慈認認真真地説:“我盤算著,先生公館有這麼大的院子,送他一些楓樹苗,讓他栽在院子裏,如何?” 李家應張大嘴,半天説不出話來,“這真是個絕妙的主意,既特別又有新意。到秋霜季節,踱步于庭院,看一樹紅葉,徐悲鴻教授馬上就想到了你。而他夫人,即便知道是別人送的禮物,都不會想到是你這個小丫頭送的。不僅僅如此,隨楓樹一年年長大,一年年長高,你這禮物的意義,就越發凸顯出來。到我們老了,不在人世了,你對徐悲鴻的這份心思,仍會一代一代傳下去。”但她仍有一些擔心,“可是,你這些楓樹苗哪來呢?” 孫多慈顯得十分得意,“那就是我老爸的事了。安慶有個農事試驗場,在皖江公園內,他應該有辦法吧!” 當搬運工人將從安慶運來的數十株楓樹苗運到傅厚崗時,徐悲鴻也大吃一驚。之前孫多慈説是有特別禮物相送,他並沒有在意,估摸著也就是瓷器、玉雕,或者古籍善本什麼的,因為她父親在安慶,有此雅好,據説李氏“慎余堂”的藏書,有好多就轉到他手上了。沒想到孫多慈出手的禮物,看似大俗,實則大雅,讓人喜出望外。想想看,曾經是一片荒墳的徐悲鴻公館,有數十株紅楓在其中點綴,三五年之後,將是道什麼樣的醉人風景? “‘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有此大禮,”徐悲鴻和孫多慈開玩笑説,“我還真需要配部好車,不過這車,怕是四個輪子滿地跑的新式汽車了。”
“也不一定要車,”孫多慈也隨著徐悲鴻的思路前行,“‘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同樣也是一種境界。《山海經》説,‘黃帝殺蚩尤于黎山,棄其械,化為楓樹。’這不好,半夜散步,蚩尤出來,恐怕要嚇壞先生。我喜歡《西廂記》中的‘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楓林醉?’秋長天高,雲輕風淡,紅楓婆娑,青竹扶疏,彎彎一條青石路,移步其上,低唱淺吟。那種感受,天不醉人人自醉啊!” 徐悲鴻半日不語,之後輕輕嘆了口氣,“果真有這一天,能與多慈一起在楓林間散步,那悲鴻就不是凡人,而是天上的神仙啦!” 可惜這數十株楓苗,栽下不到半年,5月初,立夏前後,蔣碧微趁徐悲鴻赴上海為張大千祝壽之際,吩咐園丁把它們全部砍了。也就在那些天,她請來園林工人,在園內突擊移種了多種觀賞植物,如梅,如桃,如李,如柳等。院內草坪上,也植上了新草皮。草坪中間,撐起了兩把巨型遮陽傘,傘下放有圓桌和藤椅。 徐悲鴻從上海回來,一切都變成現實。 蔣碧微向徐悲鴻解釋説,“大家都説我們公館和院落風格不大協調,我一看也是,就沒有和你商量,把它做了小的變動。因怕耽誤你的創作,所以讓園林工人抓了點緊,趁你不在家的幾天,把它突擊完成了。不少朋友來看了,都説有法蘭西浪漫色彩,也確實,每每走在其中,我都有回到法國巴黎的感覺。” 徐悲鴻閉口不語。他從蔣碧微笑容背後,知道她一定弄清了楓樹的來歷,所以才採取如此“斬盡殺絕”的行動。但她不説破,你也沒有辦法戳穿她。這也是蔣碧微或高超或陰損之處,明明知道徐悲鴻不同意,也不與他商量,先斬後奏,辦好之後,才一臉堆笑告訴他。但她的態度,仍是滿心虔誠,似乎對徐悲鴻,絕對惟命是聽。 徐悲鴻的怨氣,只能暗暗發泄。此後向別人介紹公館,他總是以“無楓堂”而笑之。他的閒章中,也多了一款“無楓堂”。這一階段,他的畫作常以楓樹為景,而畫後,必鈐上“無楓堂”印章。蔣碧微看見了,知道他是在泄心中之怒,雖也惱火,但絕不敢吱聲。時間長了,她還是忍不下這口氣,總是借賞畫之機,挑些“無楓堂”的毛病。徐悲鴻毛了,一氣之下,乾脆改“無楓堂”為“危巢”,並專門做了篇《危巢小記》。“古人有居安思危之訓,抑于災難喪亂之際,臥薪嘗膽之秋,敢忘其危,是取名之意也。”其實徐悲鴻真正想表達的意思,是“無楓堂”已經充滿感情危機,這個勉強維持的家庭,危如累卵,不知什麼時候,就會轟然倒塌。 搬進傅厚崗6號後,孫多慈去徐悲鴻畫室的次數就少多了,她也沒有那個膽量敢獨自過去。隨藝術專修科的同學自然來過多次,但只要看見蔣碧微,就縮著頭擠在人群最後面。在徐悲鴻新畫室,孫多慈最感興趣的是挂在墻上的一副對聯,右為“獨持偏見”,左為“一意孤行”,橫批是“應毋庸議”。字如斗大,氣魄雄健,似乎在宣泄他一腔的怨氣。孫多慈暗暗想,這個“獨持偏見”,這個“一意孤行”,恐怕就是指他對與自己的那份淡淡情感的態度吧。 孫多慈的另一位閨中密友吳健雄,與孫多慈同屆,但不同係。吳健雄1930年初進中央大學時,念的是數學系。後來她到圖書館看書,翻閱到有關X光、電子、放射性、相對論等方面的書籍,一下子便被倫琴、貝克勒爾、居裏夫婦、愛因斯坦等科學巨匠給深深地吸引住了。於是,第二學年,她向學校提出申請,轉到了物理學系。 當年國立中央大學,班有班花,院有院花,校有校花,每個係還有自己的係花,吳健雄秀麗聰慧,是物理系的係花。孫多慈文靜溫和,是藝術專修科的係花。係花對係花,雖早有耳聞,但一直沒有相見。 國立中央大學的女生宿舍,在北極閣山下的石婆婆巷,是學校向教會租用的樓房,東、西、南、北共四棟,房間大小不一,大的住有六人,小的只安排了三個同學,也還有單身宿舍。吳健雄初入學時,住南樓,是三人間,後為專心唸書,又搬至南樓後的小平房。同學因此戲稱她為“南樓瓊花”。但吳健雄是典型讀書型女學生,在學校,不是上課,就是在實驗室,或是關門在宿舍用功,很少有社會交往。 孫多慈早就想與吳健雄結識,只是沒有合適機會。後來在圖書館,臨座有一位女同學,姓劉,也是理學院的,兩人相聊,就説到吳健雄。對方和吳健雄不僅相識,而且還是要好的小老鄉。也是個熱心人,聽説孫多慈想結識吳健雄,二話不説,拉起孫多慈,就要領她去吳健雄宿舍。 孫多慈有些猶豫:“我們這樣冒冒失失,人家一定很反感吧?” “誰説呢,吳健雄熱情開朗,對你仰慕已久,也想和你認識呢!” 初次相識,禮節性的見面,雙方並沒有深聊。但兩人都有一見如故的感覺。 不僅僅如此,此後兩人長達四十餘年的友誼,包括後來結成兒女親家,都在這一次見面中,埋下了長長的伏筆。 孫多慈晚年曾寫文章稱讚吳健雄:“遠在民國二十年即1931年,我們同在南京中央大學讀書,那時的健雄是一個嬌小玲瓏,活潑矯健的女孩子,她是江蘇太倉人,一雙神采奕奕的眸子,靈巧的嘴唇,短髮,平鞋,樸素大方但剪裁合身的短旗袍。在兩百左右的女同學中,她是顯得那樣地突出,當然她也是一般男孩子的追求目標,不僅男孩子,女孩子竟也有人為她神魂顛倒呢。” 半個月後,孫多慈去教務處領取獎學金,正好吳健雄也過來領獎學金,兩人再次相遇。從教務處出來,兩人肩並著肩,手拉著手,就已經無話不説了。那個階段,孫多慈因徐悲鴻有意疏遠,思想上有些苦悶,神情怏怏,水色不是很好。細心的吳健雄觀察到了,便把孫多慈悄悄拉到一邊,指指她的腦袋,問:“是不是這裡出問題了?” 孫多慈紅著臉,“沒有啊,我這裡能有什麼問題?” 吳健雄説:“你的那些風言風語,全校都知道,我吳健雄能充耳不聞?説,是不是徐悲鴻教授欺負我們多慈了?” 孫多慈説:“我們之間的關係,絕沒有外界傳的那麼渾濁,但也絕不是一潭清水。説實在的,我自己也很矛盾,説有‘愛’,不確切,説沒有‘愛’,也是一句假話。” 吳健雄與孫多慈同歲,雖同樣是花季少女,但遠比孫多慈老練精幹,為人處世也有章有節。兩人第一次相見,孫多慈就有了可以信任可以依賴甚至可以交心的感覺。
這天吳健雄破例沒有讀書,兩人在國立中央大學校園內,來來回回,走了兩三個小時。從生活到學習,從理想到情感,幾乎聊了個底朝天。特別是孫多慈,與徐悲鴻交往的每一個細節,都竹筒倒豆子般向吳健雄説了。 吳健雄態度十分明確。“徐悲鴻是優秀畫家,是血性漢子,也是溫柔情人,確實值得女人去深愛。但這個女人,不應該是你孫多慈。想想看,你還年輕,你的前途遠大。這樣不明不白捲入感情漩渦,是不是太早了些?”不僅僅如此,她還為孫多慈的處境深深擔心,“徐教授夫人是出了名的厲害角色,你一個女學生,弱女子,哪是她的對手啊!”最後她給出的結論是一個字,“斷”。並再三強調,“現在的局面,亂如一團麻。作為當事人,你一定要面對現實,當斷則斷,不然的話,近則影響你的學業,遠則影響你的前程。” 孫多慈也覺得吳健雄的考慮在情在理,但真讓她下決心,也不那麼簡單。已經邁向感情漩渦的這只腳,想及時抽回來,無論從哪個方面,都不是件容易事啊! 1932年底,徐悲鴻與劉海粟發生激烈的口水大戰。 劉海粟舉行“劉海粟歐遊作品展覽會”,一位叫曾今可的文人,為展覽寫了個序,發在《新時代》第三卷第三期上,文中説:“國內名畫家如徐悲鴻、林風眠……都是他的學生。” 11月3日,徐悲鴻在《申報》刊登《徐悲鴻啟事》:“民國初年,有甬人烏某,在滬愛爾近路(後遷橫浜路),設一圖畫美術院者,與其同學楊某,俱周湘之徒也。該院既無解剖、透視、美術史等要科,並半身石膏模型一具都無;惟賴北京路舊書中插圖為范,蓋一純粹之野雞學校也。時吾年未二十,來自田間,誠愨之愚,惑于廣告,茫然不知其詳;既而,鄙畫亦成該院函授稿本。數月他去,乃學于震旦,始習素描。後遊日本及留學歐洲。今有曾某者,為一文載某雜誌,指吾為劉某之徒,不識劉某亦此野雞學校中人否,鄙人於此野雞學校固不認一切人為師也……”並指責對方:“今流氓西渡,惟學吹牛,學術前途,有何希望;師道應尊,但不存于野雞學校。” 11月5日,劉海粟也在《申報》刊登《劉海粟啟事》,稱:“圖畫美術學院經幾次苦鬥,為國人所知,此非‘藝術紳士’如徐某者所能抹殺。且美專二十一年來生徒遍海內外,影響所及,已成時代思潮,亦非一二人所能以愛惡生死之。”同日,《申報》還刊出《曾今可啟事》,説:“今可認識徐悲鴻先生在認識劉海粟先生之前,彼此都是朋友,固無所厚薄,拙文中亦並無侮辱徐先生之處。” 11月9日,徐悲鴻在《申報》再次刊登《徐悲鴻啟事》:“文藝之興,須見真美,醜惡之增適形衰落。‘日月經天,江河行地’,偉大牛皮!急不忘皮,唸唸在茲。但乞靈于皮,曷若乞靈于學!學而可敬,何必甘心認為流氓。筆墨之爭,汝乃不及(除非撒謊),繪畫之事,容有可為;先洗俗骨,除驕氣,親有道,用苦功,待汝十年,我不誣汝!” 孫多慈身為局外人,但她的憤怒,絕不亞於徐悲鴻本人,那些天和吳健雄閒聊,總是把對方説得一無是處。有時候吳健雄故意激她,説不管如何,劉海粟也是當今有成就的畫家之一,厚此薄彼,不是國立中央大學藝術專修科一個學生應持的立場。孫多慈就滿臉通紅,辯解説:“他的成就怎麼能和先生相比,一個在天,一個在地。如果他真有自己吹噓的那番成績,為什麼不請他來中央大學任教?” 看到孫多慈如此認真,吳健雄忍不住就笑起來,“還説對徐悲鴻教授無所謂呢,你那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把對他的愛意表現出來了!看來我的勸説毫無用處,在個人情感的漩渦裏,你已經連身子帶頭,全部被捲進去了!” 孫多慈的話頭戛然止住,就笑,臉如三月桃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