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中國

藝海沉浮,深海淺海幾巡迴

藝術中國 | 時間: 2010-08-27 13:52:07 | 出版社: 團結出版社

1979年,中國美術館舉辦我的個展,這是我的一件大喜事,但開幕時我並不在北京,在重慶北碚。我是應重慶西南師範學院美術系的邀請前去講學的。講學之餘偕美術系的老師們去大巴山寫生,我們一直深入到巴山腳下的窮山溝。時值天寒,記得用木炭或木柴烤火,但也可能是春寒,因忽然一場大雪,滿山皆白,雪止,又很快消融,消融處,一塊塊濃綠與烏黑凸現出來,迅速擴展,變形,於是白與黑之間在相搏相咬,真是無比華麗的黑白抽象畫,我一直觀望這抽象藝術的演奏,實在心醉,我的多幅春雪作品大都孕育於此,或最早孕育於此。

在西南師範學院美術系所作講學的內容是關於形式美問題。建國以來,一向是主題先行,繪畫成了講述內容的圖解,完全喪失了其作為造型藝術的欣賞本質。繪畫的美主要依靠形式構成,我也極討厭工作中的形式主義,但在繪畫中講形式,應大講特講,否則便不務正業了。我多次參加全國美展等大型美展的評選,深深感到那麼多有才華又肯下功夫的優秀青年,功夫下錯,全不知形式美的根本作用及其科學規律,視覺的科學規律。經常有人在其作品前向我解釋其意圖如何如何,我説我是聾子,聽不見,但我不瞎,我自己看。凡視覺不能感人的,語言決改變不了畫面,繪畫本身就是語言,形式的語言。當時的情況,一般人對形式美一無所知,須要像幼兒園一樣開始學A、B、C。我在西師的講學滿場沸騰,掌聲不絕,他們覺得太新鮮了,而且能理解,似乎恨相知之晚。他們學院的學報要發表,我便整理成文稿:《繪畫的形式美》。但後來並未見發表,我估計主編者有顧慮,害怕了。但《美術》雜誌卻來約了這篇稿,約稿人是吳步乃,並立即作為重點稿發出。出刊後,掀起了波瀾,當然有鼓掌的,但畢竟攻擊者眾,我成了眾矢之的,我清晰地知道自己步了普羅米修斯的後塵。

中國美術館主辦的我的個展被不少省市邀去巡展,我也被邀去作講學。我重點揭露極左思潮對美術的危害,甚至毀滅,我講的全是現身説法,不引經據典,我竭誠推崇“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惟一標準”。這些講學的觀點大致歸納在《內容決定形式?》、《關於抽象美》等文章中,陸續在《美術》雜誌上發表了。須知,當時的《美術》可説是惟一的美術權威刊物,學美術者必讀,影響極廣泛,攻擊我的文章也大都在《美術》上發表,我自知是落入是非之海了,沉浮由之,問心無愧而已。改革開放後的第一次文代會上,我被選為美協理事,接著被選為常務理事,我從未擔任過任何社會職務,這回像坐了直升飛機了。在第一次常務理事會上,我提出對政治標準第一和藝術標準第二的質疑。滿座默然。有人推一位權威發表意見,權威考慮一番後緩緩説:政治標準第一還是對的。我雖堅信自己的觀點,但心裏還是害怕了。後來看到作家協會的報導,他們也提出了第一第二分法不妥的問題,我才放了心。

工藝美院在新疆辦了個班,教師輪流去上課。我上完課便去吐魯番,劉永明做伴同行。目標是高昌遺址和交河故城。兩個廢墟裏均高溫四十攝氏度以上,旅遊轉一圈無妨,我要留在裏面構圖、寫生、東跑西奔,汗流浹背。我備的是整張大高麗紙,一米多見方,墊的板子很小,不斷挪動板子隨著畫面移位。紙上滴了不少汗珠,我所以用高麗紙,因它比宣紙結實,早期墨彩畫在野外寫生中完成的,基本都用高麗紙,這糊窗戶的紙在我的藝術之道中立了汗馬功勞。大約畫了一個來小時吧,構建了大局及關鍵性的局部,實在受不了暑之酷,便不得不回到宿處繼續憑印象和想像加工。宿處是地下室,舒適了,我慢慢琢磨,並將火焰山移來作高昌的背景,現實中她們永不相見,但人們心目中她們長相伴,在灼熱*存亡,我想表現亡于灼熱天宇的高昌,從高昌念及玄奘,從乾裂的遺址中窺探玄奘時代繁華的故國高昌。這幅畫後來在香港、新加坡等處展出後,幾經轉手,1989年蘇富比以187萬港幣創在世中國畫家的拍賣記錄。當香港友人來電話報這一喜訊時,我並不激動,畫早已非我所屬,倒令我立即回憶在高昌的日子,想寫信告訴高昌人民這一消息,無奈高昌斷了郵路,信無法投遞。


我與劉永明又一同去了阿爾泰,此行目標主要是白樺林。新疆方面給我們配了專車,有兩三天路程。一路荒漠,天高雲淡,天地之分一線而已。忽而風狂雨暴,冰珠擊車,雷電交織,天地一片烏黑,頗為恐怖。道路已隱,草短花碎,吉普車在原野賓士,四週色調有變而不見具象之物,我們在抽象之境中靜聽宇宙節律。那年月,車少,司機俏,我們竭力同司機搞好關係,一路同吃同住,平起平坐。這位司機年歲較大,樸樸實實,並不驕橫,他背後問劉永明:老吳真是教授嗎?我們住定阿爾泰,翌晨便奔白樺林,白樺,素白的身段,那烏黑的斑點,其實都是瘡疤或被人撕去皮後留下的血紅傷殘,但卻偏偏形成了色彩美的搭配。且樹身高處又長著許多眼睛,這眼,只有上眼簾,沒有下眼簾,仿佛窺人的秋波。白樺都生長在寒地,西藏、東北、北京百花山高處,我偏愛,但少見,今進入白樺之林,森林,且悄無人影,是我多年夢想之畫境。從住處到白樺林,吉普車要爬四十多分鐘,一路亂石亂坑,車既爬又跳,東倒西歪,加足馬力,就像一頭受傷的猛獸,狂怒地衝撞,我真心疼這位半老司機,深感歉意。我們剛到阿爾泰,便已有當地的青年美工們在等待,説久仰大名,表達學習的誠意後,便事事幫忙,作各方面的嚮導。他們提出要跟我們一同去白樺林,我無法拒絕,但車擠。早上裝車待發時,他們能幹,不讓我插手,裝完所有的畫具後他們歪斜站著居然全部塞進了車。到白樺林後又是他們搶著卸車,卸完車,司機駕車返城里加油,我告訴他傍晚來接我們回去。我先欣賞一番新娘——白樺林,正預備作畫,悲劇發生了:不見了我的畫箱。我個人的悲劇變成了大家的悲劇,他們主要是來看我作畫的。有人立刻將自己的畫箱讓我作畫,我無奈,就打開這不習慣的工具動手作畫。忽然村口橋頭髮出隆隆之聲,兒童們叫:車又回來了。司機在加油時發現我的畫箱遺忘在角落裏,幾天來的接觸,他已明白我的工作和畫箱的重要,半老之人的心地多善良呵,他冒著道路的艱難,立即將畫箱送到了白樺林。我淚濕,想擁抱他。最後,到烏魯木齊分手時,我送了他一幅自己的小畫,他也許認為是鵝毛,但確是感受到人意之重的。

返國30年,1981年中國美術家協會派我、詹建俊及劉煥章三人訪西非三國,我作為團長,另配英文翻譯兼女秘書一人。先到尼日利亞首都拉各斯。我在黃土地上、原始森林中封閉了30年,重見高樓大廈,現代生活,感到節奏頻率的加速。其實,拉各斯的一切新建設都是西方國家的投資,我們不懂外交與資金及權力的關係,但恰恰遇到外交部大樓被整個焚燒,全部外交檔案均消滅,據説是內部原因,*。殘垣猶堵路,車輛繞道。我們同時帶著各自的作品,每到一國須展示,屬文化交流。佈置草草,觀眾寥寥,倒是別國使館來買了少量作品,款由我國使館轉交文聯。我們感興趣的是非洲人,他們的生活狀況與木雕藝術。特別鄉間,那才是非洲,藤樹纏綿,黑色的居民懶懶地躺在林陰裏,身上披一塊布,伸手便採來香蕉,衣食簡便。獅子山小,馬利窮。從馬利轉巴黎返北京,轉巴黎停留三天,這是我們的焦點時刻。航班誤點,抵巴黎已傍晚,我國駐法使館派人在機場接。同時我也通知了朱德群。我注意接機的人群,先見到德群,後見到使館人員,其中居然有我留法時的老同學董寧川。大家見面握手,自我介紹,使館已安排好先到招待所住宿,但招待所遠,參觀博物館不便,大家願住市內小旅館,獲得同意。德群約我住他家,但使館有規定,不能住私人家,因此接我們的工作人員有難色,幸而董寧川已是參贊,他拍板同意了。於是德群幫大家聯繫了便宜的旅店後(我們的公款極可憐),説定明晨一早我們到旅店陪他們去盧浮宮。於是我如脫籠之鳥,跟著德群飛向高空,40年的別離,我們今日又共飛,不知是歡樂,是哀傷。我們的老師吳大羽在莊*同學的紀念冊上題辭:懷有同樣心願的人無別離。


我1947年離南京赴巴黎,德群不久隨單位離南京赴台灣,從此斷了音訊。他1955年從台灣到巴黎,首先找我,而我已返國。他偕在台灣任教時的女學生董景昭兩人在巴黎奮鬥,那民族歧視尚很刺激的歲月,中國畫家要在巴黎立足佔一席之地,真是生存維艱,德群在巴黎藝海裏終於遊出了水面,日益引人矚目了。他當時住在公寓樓裏一個複式單元,樓下生活,樓上作畫室,堆滿了畫,畫幅均較大。他的寫實功力很強,所作景昭像在春季沙龍獲獎,但他很快轉向抽象表現,特別是斯丹埃爾(N.Sta?觕l)的回顧展予他極大的啟迪,那種大塊、強對比中隱現生活形態的作風正適合了德群北方人的口味。抽象形式,仍不過是作者具象風格的演變和進展,因作品的動律永遠緣于作者心臟的搏動。我們談40年來彼此的路,路崎嶇,路曲折,甘苦有異同,而藝術中的探索卻異曲同工,看了作品,毋須解釋,正如我們講的是母語,不用翻譯。別後40年來的生活談得極少,沒有工夫,也無從談起,長歌當哭,不願再歌再哭。我和景昭是初見面,當著她的面,我們的談話令她更深一層了解德群。他們客廳裏的沙發拉平便是我的臥床,這一夜,床其實是沒有必要的。翌晨,早點後,景昭已準備好一大袋吃的和喝的,是考慮詹建俊他們在盧浮宮可參觀一整天,不必為午餐費時間。待我和德群到達小旅店,詹建俊和劉煥章等早已下樓等在店門前,劉煥章心切,已顯得不耐煩,待他們見到德群為他們帶的食物,心頭當別是一番滋味了。我們到盧浮宮後,德群説明路線等問題,交給了食物,看他們進門後,便和我去看一些新畫廊,盧浮宮老樣,我們不看了。我們跑了不少地方,德群介紹我近10年來巴黎美術的新動向,而我卻感到並無多大新意,裝腔作勢者多,美術豈已山窮水盡,將被人們唾棄!

熊秉明陪我到大書店參觀,我選了幾本畫冊,付款時秉明準備了支票,但我有錢,自己付了,他有點驚異,我説在非洲賣了些畫,款都交使館轉國內文聯,大使感到不很合理,因我們太窮,便先支給我們少量外幣,秉明聽了點頭有喜色。我們在母校附近往昔常去的一家老咖啡店里長談,額頭的皺紋對著額頭的皺紋,兩個年輕人在這咖啡店裏老了30年。秉明講一個故事,幾個白俄每隔一時期便相敘于某咖啡店,坐下後先打開一包俄國的黑土,大家對著黑土默默喝黑色的咖啡(不加糖的咖啡謂黑咖啡),我這回沒給他帶來一包黃土。他提了一個尖銳的問題:如果你當年不回去,必然亦走在無極和德群的道路上,今日後悔嗎?我搖頭,我今日所感知的巴黎與30年前的巴黎依舊依舊,30年前的失落感也依舊依舊,這失落感恐來自故國農村,我的出生地,苦瓜家園。

3天黃金的時光匆匆流去,我們這個微型代表團又到了戴高樂機場,德群趕到機場送別,夾了一幅他的作品送我,包得很嚴實,何日得再見,淚滴胸前,詹建俊等亦顯得黯然。

我在那令人詛咒的前海大雜院住了二十餘年,孩子們一個個長大將結婚,住房的問題比天大,燃眉之急,走投無路。忘掉那艱難的過程吧,終於在勁松分得兩個小單元房。我和妻及乙丁夫婦、小孫吳吉搬入了新居。因新樓無存車處,每日扛自行車上下樓極不便,家人也一致反對我再騎車,説年歲大了反應慢怕出事。秦瓊賣馬,我賣掉了勞苦功高的寶馬,時值80年代初。妻下廚雖用上了自來水、煤氣,但她上班可遠了,每天一早出門,從勁松到前海美研所至少一小時,傍晚回家已十分疲憊。她天天擠公共汽車,有一天回家,她並不愉快地説:今天車上有人叫我老太太,讓我座位。她驚訝別人説她老了,是的,她開始老了。她索性提前退休了。於是她有機會跟我下鄉寫生,她工作以來,除了下放勞動的歲月,幾乎沒有離開過北京,今隨夫君走江湖,換了人生。我們到巫山縣住下。我每次船過長江青石洞與孔明碑之間,看到華麗的石壁,緣于石紋、石洞、壁上附生的灌木、藤蘿……組成曲折纏綿的華章,苦於船速太快,難於捕獲其美其魂。故這次先住巫山,從巫山坐小船到不太遠的青石洞山村住下。青石洞是個荒村,村中僅一家農民客店,只兩間客房,一間住男,一間住女,當時並無客人,只我夫婦二人,女老闆堅持我們各住一間,頗不便。女老闆以其家面對神女峰為驕傲,坐在家門口便可畫神女峰,並確有不少畫家來過,簽名本上還有我的熟人,她誇誇其談,擺開八仙桌,招待十六方,真是一個江上阿慶嫂。她奇怪我並不畫神女峰,似乎有點失望。從她家走到沿江看石壁還有較長一段路,待我到江邊坐下畫那龐大的石壁時,妻也試著畫,畫不成,她沿江觀賞去了。許久許久沒回來,我意識到隱憂,小徑極窄,懸崖萬丈,一失足成千古恨。我放下畫具沿江找她,只此獨徑別無歧途,我連叫帶跑不見人影,真著急了,這時候,我感受到不要藝術只要人了,幾乎要哭,哭我這個已被人視為老太太的妻為了我的工作而失足!很遠很遠處終於發現了她,她卻悠閒地同一位農婦聊天,重溫年輕時她那一口地道的四川腔。返京後這篇峭壁華章我始終沒有畫好,最大的一幅丈二匹也不理想,題名巫峽魂,在台灣歷史博物館展出時被館方要求留給他們,就留下了。離了青石洞,我們進小三峽,直至古鎮大昌,妻非嬌妻,她也同樣能吃苦,她感到我外出寫生真苦,事事相助,其實我這時的寫生條件比之70年代已優裕多多了。


我們到山西芮城看永樂宮,芮城窮極,人民吃不飽,願永樂宮的藝術引來遊客,救救守著傳統的苦百姓。過潼關,下洛陽,我的目標是南陽漢畫像石。偌大一個洛陽城,卻找不到我們二人的下榻處。因臨近牡丹節,將有七十余個會議要在洛陽舉行,大小旅店已被包一空。我們坐在馬路上等,等一位熱心青年,美術愛好者,他終於幫我們找到過夜的處所,還是美術救了美術家。

牡丹我是不看的,看龍門,看滿身窟窿的龍,看早已定居海外的佛像的舊巢,舊巢空空,應標明其主人今在何國何城何處享福、落難!我們繼續趕路,到了此行終點南陽,劉秀的故鄉,皇親國戚大墓多,墓葬畫像石多,已建之漢畫館雖不宏偉,但藏品甚是宏偉,幾日徘徊其間不忍離去。一日,忽遇大群兒童,舉紅旗,由老師領著奔進館來,馬不停蹄,又匆匆出館,揚起滿館塵埃。原來那日是清明,老師領學生往烈士陵園掃墓,掃墓畢,歸途經漢畫館,順便參觀學習。我憶及初到巴黎時,上美術史課只能聽懂十之五六,自己法語聽力太差。某日在盧浮宮希臘雕刻展品前,遇一小學女教師,極年輕,正對學生們講解一件件展品,講其時代背景,分析其造型特色,字字清晰,我跟著聽,句句聽懂了,這是我到巴黎後第一次享受到聽課的滿足。我們的孩子們面對傳統珍寶,毋須滿足?老師們無能給予他們滿足!就在這次旅程中,我寫了一篇短文《美盲要比文盲多》,發表于《北京晚報》。

再上黃山,妻偕行,宿北海賓館多日。下山前日天雨,我作速寫,妻為我撐傘,此情況被剛上山的一位法國人看到。北海僅一家賓館,夜晚那法國人托翻譯來訪,知我能法語,便親自來敘。我們談到巴黎,談到我的學習,談到熟人,他看了我的速寫本。最後他要求我明天讓他照一張我寫生的相片。但我們先已決定明日一早下山。他是一位較有名的攝影師,名馬克·裏布(Marc Ribout),多次到過中國,攝取中國的山水人物,曾在中國美術館舉辦過個人攝影展,應該説是國際友人吧。便約定明日一早拍攝,照完我即下山,奉贈給他兩個小時,我對時間從來是吝嗇的。翌晨微雨,我在微雨中寫生,妻照例為我打傘,估計這作品將是真實感人的,他説會寄給我,我們便告別。別後杳無音信,德群卻無意中在一本時事雜誌(Actualit)中發現了碧琴為我打傘的那張黃山照片,便剪下寄到北京。作品無任何説明,在作者眼中,我們是他獵取的婦女小腳或男人長辮,他騙取了創作資料。正如我之估計,照片是真實而感人的,是極難遇見的黃山神韻,亦收入了他的個人大本影集中。後來出版我畫集的多家出版社採用了這照片,問我有無版權問題,我説侵權的是這位法國佬。多年以後,我的知名度不斷擴展,一日,一位自稱是皮爾·卡丹的代理人找到了我的電話,説有二十來位法國文化名人來訪中國,其中一位攝影師馬克·裏布想採訪我,我斷然拒絕。

畫不盡江南村鎮,都緣鄉情,我到過的村鎮不少,寫過一篇短文《水鄉四鎮》,即柯橋、甪直、烏鎮、朱家角。後來聽説有周莊,1985年我偕妻從蘇州搭輪船到了周莊,住進惟一的一家旅店,房臨街,一早便看樓下的早市,魚蝦新鮮而便宜,我們常買了拿到搭夥的幹部食堂請廚娘加工。早市過後,人散盡,頗有尋尋覓覓冷冷清清之美,我畫小橋流水人家,畫窄巷通進深深庭院,畫斷垣殘壁。我對周莊的讚語:黃山集中國山川之美,周莊集中國水鄉之美。有一處老墻全係磚砌成,傾斜將塌,其上卻長著肥碩的仙人掌,返京後作了幅水墨《老墻》,頗有特色。有一座橋上改成平臺,臺上架了個鐵皮小商店,堵住了視野,破壞了水鄉之優美身段,我為此寫了篇《周莊眼中釘》發表于《中國旅遊報》。人微言輕,這種文章發表了也就完事了,不意引起了旅遊局和周莊所屬昆山市的關注,啟迪他們對周莊的旅遊開發。賺錢,發財,力大無窮,誰也擋不住。今日周莊,人山人海,真如聊齋故事荒冢一夜成豪宅,因之我又寫了篇《周莊——魂兮不歸》。


1987年酷暑,中國油畫展在印度國家美術館展出,中國方面只派我一人前去參加開幕。其時中印關係處於低谷,大概由於早簽訂的文化交流協議,這個油畫展只是應景而已。我為了看印度的風情與藝術,在四十余度的酷熱中煎熬。接待很冷淡,住一個賓館的地下室裏,使館給我送來熱水器,館方看這條件也會估計這是印方有意刁難。我要求參觀的地區往往受到限制,他們以各種理由推辭,我知道我是誤入政治外交之途了。展覽開幕前,由使館人員陪我去拜訪了一些他們當代的主要畫家,這些畫家家裏都闊綽,大宅院裏花木繁茂,豢養著大狼狗。介紹後都客客氣氣,我們送上請柬,都表示欣喜,但開幕時一個也沒出席,開幕那種冷落氣氛,令人尷尬,這是中國油畫展,時間是印度最熱的六月天。因只我一人代表中國,既是團長又兼走卒,我天天守在展廳,要聽聽反應,但幾乎沒有觀眾,畫展給誰看,展給我這個中國代表看。

印度的人民很美,深褐的膚色,瘦的精悍,肥的豐滿,天熱,幾乎近似*,婦女披輕紗,風韻翩翩。舊德里老街五彩繽紛,十分好看,雖氣味不佳,恰好我嗅覺先天不靈。坐過一次某縣地區的公共汽車,是鐵皮車,已生銹,窗極小,仿佛押犯人的車,諒來今已大變。印度不僅人美,鳥也美:孔雀。印度的女翻譯臨別時送我一把孔雀尾羽織成的團扇,極美,惜今已灰暗破損矣。

世界七奇之一的泰姬陵當屬印度的驕傲,遊人必至。然而我不喜歡這種珠光寶氣之美,非美也,只是世俗的漂亮。如果楊貴妃不死於馬嵬坡,李隆基為其建豪華之陵,也很難説是怎樣的藝術形態。離陵入口尚遠處便必須脫鞋赤足前行,烈日照曬的大理石地面燙足,痛如行刑,人們忍痛要去看寶,我是深入寶陵空手回,什麼也沒有印象了。出得門來被小販緊緊包圍,強賣紀念品,我不買,他們不放,便買了一本小冊子,諒係旅遊勝地介紹之類,後來一看,原是各式姿態的*石刻,刻得極好,雖殘破,形神兼備,神勝於形,是有名的神廟石雕,廟因性雕刻而揚名,此真春宮也,可惜我已無時日前去,廟名太長,記不住,曰:KHAJURAHO。

1987年9月香港藝術中心為我舉辦回顧展,妻同行。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妻最怕坐飛機,因抗戰勝利從重慶返南京時,輪船、飛機緊張,都須排隊等候,我先到了南京,在衛生署找了臨時繪圖工作等待出國,妻的航班排在後期,她單位知她等結婚,照顧她,將她與另一女同志對換,提前赴寧,後來那女同志的航班失事,替代妻遭了殃。妻內疚,從此視坐飛機為險途。今同我共乘一航班,生死共命,畏懼心情大大放寬,但她又擔心此去香港首次個展,憂喜不卜。她雖第一次出國門,倒並不羨慕花花世界,同我一樣關注于展廳。開幕在晚間,已記不清主持的領導官員們,我一味等待林風眠老師,我們説好去接他,他説有人送他來,其實他是坐計程車來的。我一直緊跟他看每一幅作品,同行們也一直圍著,笑瞇瞇的林老師卻一言不發,最後他只説了一句評語:基本功不錯呵。躲開了一切媒體的炒作和是非爭論,老師只看了學生的作業,題寫了畫冊和展覽的標題。他離開展廳後,我才陪同一些重要人物,答覆媒體的提問。翌日英文版《虎報》以《頂峰》評價我的作品,其時國內對我早已爭議紛紛,港報卻一片好評,新華社駐港分社社長許家屯看了一個小時展品,認為我正如日中天。

我和妻去訪林風眠老師,他先在電話中問有無別人,我説沒有。本來是有幾個人想乘機跟去的,但林老師總是閉門謝客,他極少出門,偶然在街上被人認出:“你是林風眠先生嗎?”“不是,不是。”找到他的寓所,按鈴,他親自來開門,倒茶,他説義女馮葉去巴黎了,家室空空,老師如深山老道,無發無須,自兼打掃佛堂的小和尚。我想看畫室,他説沒有什麼好看的,亂七八糟,看來畫室不大,反正他經常作四尺對開的畫幅。幸他身體健康,後幾天馮葉回來,他安排我們到最新建的大廈用自助餐,我和妻注意到他喝啤酒和吃肉都比我多,甚感欣慰。在他家照了許多照片,都是妻用傻瓜機拍的,卻拍得很好,都早已發表于各類畫集和文集,有心的讀者諒已見過。許家屯先生為賀我畫展宴請少數賓客,他很高興終於請到了林風眠,席間大家對林老師最感興趣,因難得一見。林老師也很高興,説話不少,説他本名鳳鳴,自己改為風眠,不叫了,在風裏睡覺了。別人問他每天什麼時候作畫,他説多半在夜裏,大家嘆息無法看到他作畫了!我插話:作畫像雞下蛋,你看著她下不出來。滿席大笑,林老師也咯咯地笑,像個孩子。其實,真正畫家下的蛋是帶血的,林老師夜半所下的帶血的蛋往往被美展拒絕。


第一次香港個展後,我每年為海外個展奔忙,新加坡、日本、美國、英國、法國……妻偕行。1988年日本西武百貨店舉辦中國博覽會,店裏展銷的商品全是中國貨,在店的心臟展出中國的文化,有樓蘭遺址圖片及黃山攝影,再就是我的水墨畫展。那是榮寶齋仲介的商業性畫展,賣得很好,西武很滿意。西武老闆同我商量,説他們明年搞巴黎博覽會,全部展銷巴黎商品,想邀我去巴黎寫生一月,我的巴黎作品展就作為巴黎商品展的心臟,並邀我妻同行,全部費用與手續辦理由西武負責。回巴黎寫生一月!我同意了,全不考慮他們商業上的企圖,妻也很樂意,是意外之喜。自從香港第一次回顧展後,我的作品在商品市場頗受青睞,香港一家美國人開的畫廊萬玉堂多方收集作品,舉行我的個展,開幕請柬發出,想預先訂畫的人太多,只能按號先後進門搶訂,晚上開幕,早上便已排隊取號,當然是家裏的傭人去排隊,香港報紙評介,説買樓房排隊的事有,為買畫排隊的事屬首例。後我在日本見到萬玉堂老闆,他説店門的玻璃都被擠破了。其時畫價不高,西武著眼于價廉物美及我曾留學法國的條件吧。我不問市價,一味想重畫巴黎。

1989年,春寒料峭,我與妻住入凱旋門附近的一家三星級飯店,離西武駐巴黎辦事處甚近,是他們選訂的房。我先買一本地鐵手冊,重溫學生時代的交通路線,路線基本依舊,這樣,地鐵加步行,我們看遍了巴黎的大街小巷與方方面面,今天我以中國畫家的眼來剖析學生時代的洋巴黎。我只通知了德群和秉明,不與外界及使館聯繫,一心一意,全神貫注追捕既是故鄉又屬異邦的巴黎,要解開我的巴黎情結。

從五六十年代起,我背著畫箱在野外創作,邊構思邊構圖,然後移動畫架寫生局部,整體意境是主觀營造,而局部的真實保證了浪漫的虛構都在情理中。這樣的創作過程在風雨烈日中進行了近30年,80年代後,我逐漸只用速寫在當地構思構圖,懷孕,然後回到北京製作油畫或彩墨,體力消損少,分娩條件好多了。畫面也就日益趨向寫意,意象,油彩與水墨間的疆界更模糊了。這回巴黎寫生,時間緊,當然採用速寫,同時用傻瓜相機攝取一些局部形象,補充記憶。風雨無阻,我們每天早點後即帶著畫具和雨傘下地鐵,根據我計劃的日程穿透巴黎,獵取巴黎的舊貌新顏。妻也看盡了巴黎的繁華與悽愴,從紅磨坊的裸舞到斷垣殘藤及廣告板下的露宿者。我學生時代的兩地書裏談到的巴黎種種,一一給她印證,尤其我那母校美術學院,她當年想像是遙遠的天國,今天看到的卻是古老而並不氣派的普通院落,只點綴著許多雕像和壁畫。我寫生期間,無須打傘時,她便在附近觀光,不通語言,不敢走遠,有時在一旁小公園的長椅上休息,常有牽著狗的老太太來同她聊天,用手作聾啞語,相視而笑。午餐無定時定點,總在各處小咖啡店喝飲料吃麵包夾火腿。夜,不能再工作,找中國飯店吃中餐,我們都不愛西餐。

二十余天的緊張工作,我感到資料已蒐集得差不多了,兩大本厚厚的速寫,封面已很邋遢。便是這次收穫的全部珍寶,誰要偷走這兩個本,那是逼我上吊。我開始帶她參觀博物館,大商場,並和德群及秉明約定活動日程。秉明夫人丙安及秉明侄女開車去訪梵谷墓,學生時代我沒有到過奧弗,當時也未探聽梵谷墓在何處公墓中。淒風苦雨,兩兄弟的墓碑立在墻腳的常春藤間,我們伏在墓碑上照了相,其時無有麥浪,無有烏鴉,而許多大墓上的塑膠花經雨淋後顯得分外鮮艷凸出。我只畫了梵谷所畫的教堂,自己名之曰“梵谷教堂”。另一日德群夫婦開車到齊凡尼莫奈故園,在遠郊,路不近。池塘、垂柳、睡蓮、日本橋,風物依舊,鮮花盛開,可能較莫奈當時更茂盛。工作室甚大,如廠房,諒晚年才能建此規模之大畫室。我在巴黎書攤上買到一張明信片,是一位白鬚黑衣的老頭閒坐在園林的椅子上,一看説明,就是晚年莫奈坐在他的家園,正是我們此刻腳踏著的這個家園。莫奈給我最深的感受是:印象派一直不被官方藝壇認可,待名滿環球,法蘭西學院給晚年的莫奈提供一把交椅,他謝絕了。返京後,趁印象猶新,立即動手作巴黎的油畫及墨彩畫。畫幅不大,有的甚小,是西武提供的尺寸與畫布畫框,他們是依據日本家庭居室小,挂不了大畫的實際需要。作品完成後待秋季運往東京展出,此次仍由榮寶齋仲介。展出時我和乙丁去了東京,開幕40分鐘,作品被訂出十之*,大部分是香港藏家和畫廊聞訊趕來搶購的,日本藏家及喜愛者反而近水樓臺未得月。西武負責人對我説:你是成功了,但我們失敗了,我們本意是培養你在日本的市場。我們想邀請你到京都、奈良作畫,在東京展銷,希望你合作。我婉謝了。


這一年真忙,當完成巴黎作品,交給榮寶齋後,我便偕妻飛舊金山。兩年前舊金山中華文化中心與我訂約,於今年6月起我的個展在他們中心及伯明翰博物館、康薩斯大學藝術館、紐約州聖約翰博物館、底特律藝術館五處巡展,為時約近兩年。我抵舊金山時正在布展,我們便應朋友之邀先去大峽谷觀光,佳士德鑒定專家黃君實偕行。未見紐約,先看西部荒漠,未見畫廊,先看賭場。大峽谷大而無當,遠不如雲貴高原崇山峻嶺之氣勢。評論家高居翰及李鑄晉等參加展覽的開幕與晚宴。參觀展覽的洋人較多,遇到幾個專門趕來展廳的洋人,目的是找我鑒定他帶來的我的作品,水墨畫,是中國買的,有香港買的,有真的,有的是榮寶齋的木板浮水印。

有友人勸我們留下不歸,可代為安排一切。當我年輕時,通語言,熟悉巴黎,尚未戀其梁園,如今大半身已埋入故國黃土中,更拔不出來了。

我們飛往東岸紐約、華盛頓、波士頓,主要是看博物館,欲閱盡天下名畫。波士頓博物館藏中國古代書畫著名,藏品雖多,但展出的不多。負責人吳同介紹,日本人投資正在擴展裝修日本館。明治維新時,許多古老的日本畫被拋擲出來,頗似打倒孔家店,因此波士頓獲藏不少,今日日本人悔矣,故出資在西方保護其國寶。而我在東京博物館曾見當寶貝珍藏的西方繪畫,不過是些二三流以下的東西,托崇洋之福高踞東土。紐約大都會博物館有一件龐大的中國展品,曰《明軒》,那是美國人自己出錢克隆的蘇州拙政園一角殿春簃,殿春簃無水,無水則失江南園林之魂,不知是誰拍板選定了這無水的園林一角。而在美國的不少日本式園林據説是日本人自己建造的,他們將日本式園林建設在美國土地上,讓人欣賞日本風光。唐人街雖有點像中國租界,熙熙攘攘都是中國人,但其地位遠不同於昔日上海的外國租界,甚至相反。

美國畫畫幅均大,出了博物館便難找歸宿。今日世界上似乎大畫成風,大都為了展出時凸現身手,這些畫件除博物館收藏外,展畢便成廢物。而博物館裏這類廢物亦多,建多少博物館亦容不下太多的廢物,應建一個超大的廢物博物館,容雄心勃勃的畫作進去一展,然後歸入廢物處理場。蓬皮杜博物館的展品不斷更換,淘汰,必然需要無窮大的倉庫——廢物處理場。作品之優劣不決定於幅面之大小,弗爾美的作品最小,其價值重量非高個兒大漢能超越。無論盧浮宮、大都會、倫敦國家畫廊,觀眾最密集的還是印象派及其後的並非以大驚人的作品。我國媒體愛宣傳最大、最長、最……的作品,我對“最”很反感,華君武作過一幅漫畫,以晾曬的長長的老太婆的裹腳布比之某些自誇最長的畫作。有出息的年輕畫家,力求藝術品質之提高,丟掉以大佔位的包袱,人們大都習慣於在平易合適的距離欣賞造型藝術,日本畫小幅多,是適合其居家生活環境的,藝術的最大出路是結合人民的生活與感情。

我只在美國逗留兩個多月,便匆匆去東京趕巴黎博覽會的開幕。在美國的展覽巡迴需一年半以上,由作品去巡迴,我走了。

戎馬倥傯,不斷在國際上的花花世界奔忙,不無厭倦感。於是偕王秦生去晉北河曲,由他嚮導,找黃土荒漠之典型地區,石魯確曾表達了這裡的特色。山土被雨水衝擊,滿山皆溝壑,頗似老虎斑紋。若那山形似巨大動物,或伏或臥或昂首或回顧,溝壑隨之,便活生生繪出了虎之群。我到黃土高原的第一感受便是面對了壯觀的虎群。千萬年來虎群孕育了炎黃子孫。我看過黃土高原,引起了畫老虎的慾望,畫過老虎,再畫高原,我稱之謂老虎高原。回憶在昆明滇池看西山,都説那山嶺像臥美人,頭、胸、腿、腳,身段優美。有一次在課室中,我將模特兒臥倒近乎山嶺之起伏,同學作業中的腿寫實模特兒,大都感覺短,不舒暢。我以西山臥美人為例談錯覺,説他們作業中的腿短了500公里,他們很快領悟繪畫中的氣勢與神韻。因之後來到蘇州園林畫太湖石時,石之形中隱隱體現著人體之伸展與蜷縮。


我和王秦生在貧窮的山溝趙家溝睡同一土炕,朝暮相處,似又回到了下放李村的勞動歲月,那時我們也曾睡同一房東家的土炕。俱往矣,未往也,我們晚間訪老鄉家,此處老鄉比彼處老鄉窮多了,只有10塊錢的積蓄便將之藏在壁洞裏,表面糊上泥巴。鄉里幹部為我們的到來宰了一隻羊,當地有名的柏子羊,因吃了柏葉之故,味美,我吃了,甚內疚。

人,穿戴衣冠,士、農、工、商、兵與官,我都不敢畫,怕醜化。自從畫了那個“麻子”女生,便連自己的家人也不敢畫。但畫過不少藏民,他們美,他們的形象具特色,別人也不辨我畫中人物的美醜了。此外,畫過一幅岳父的像,很成功,既像又具造型美,全家滿意。這因他本人濃眉、大眼、厚唇,是理想的老人風度,激發了我的畫意。我這幅惟一優秀的油畫肖像,卻被我岳母在“*”中毀了,因岳父系地主成分,岳母怕留著地主丈夫的遺像貽害子孫。脫盡衣冠,*裸的人,沒有了社會屬性的人,屬於造型領域中的模特兒,我半輩子在*裸的人體中探尋造型規律,神韻與節奏。一部西洋美術史幾乎是人們對人體審美的發展史。跨入90年代,回顧四五十年代的課業,蘇弗爾皮老師的教益,但作品卻一件也沒有了,包括人體速寫都在“*”中毀盡。於是借工藝美院一間教室,我自己雇模特兒,由鐘蜀珩陪著畫了一個月人體,我是想夢遊學生時代的巴黎課室,看看當年自己作業的面貌。然而生命不能逆流而返,我今日的人體中已融入了風景意味,難見舊時的原型了,後來將這些人體作品印集,題“夕照看人體,誰看白首起舞!”

香港在不斷拆舊街改建新樓,1990年香港土地發展公司邀我去繪將拆除的舊街,妻偕行,為時一月余。我成長于舊社會,慣看舊房舊街,日久生情,常愛畫古宅老街。土地發展公司老闆也愛惜這些老街,但任務在身,不能不拆,他半開玩笑説:畫下這些將消失的美麗老街,為我贖罪吧!如果説香港的中西結合的特色引起我作畫的興趣,則探索表達這一特色的語言卻煞費心機。屋漏痕的筆墨、中鋒或側鋒的苔點,已與今日香江無緣;莫奈的大街,馬蓋(Marguet)的碼頭,也都套不上20世紀90年代的東方鬧市;香港老街的狹窄與密集似乎有些鄰近尤特利羅的小街小巷,但又全非那種淡淡的哀愁的情調。現代建築的直線、大弧線、素凈的面、穿鑿的道、鋒刃的頂……是交響樂、是龍虎鬥、是雜亂的篇章……由畫家自己去組織自己所見的斑斕人間。人間,不愛高樓愛人間,我作了幅油畫《尖沙咀》,畫外話:紅燈區、綠燈區、人間甘苦,都市之夜入畫圖。我愛通俗,通俗與庸俗之間往往只一步之遙,瓊樓玉宇的香港充滿著庸俗與通俗。最入畫的是即將拆除的鳥街(康樂街)、李節街和花布街,亦即土地發展公司老闆同樣認為佈滿了時代烙印的歷史遺跡,他一面惋惜,故請我用藝術來表現她們永恒的風采!香港彈丸之地,因爭奪空間,成了全世界最大的建築博覽會。老巴黎保住了,新巴黎拉·臺芳斯從老巴黎延長出去,造型的發展與歷史的延伸同步,得天獨厚。我國的問題大,保護文物建築或力主發展都是硬道理,但兩者必然矛盾。無奈我們的磚木結構建築不爭氣,經不住歲月的考驗,自己不斷坍塌,未老先衰。

200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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