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中國

故園·煉獄·獨木橋

藝術中國 | 時間: 2010-08-27 13:55:33 | 出版社: 團結出版社

“馬賽曲”號去東京,抵香港,我們登陸,住九龍。應邀訪李流丹家,他出示他的木刻作品,印象不錯,他表現了人民的苦難。在飯店吃到了炒菠菜,味美,在巴黎無炒蔬菜,只有生菜或菜泥。北上,先到廣州,無親切感,因聽不懂廣東話,如初到外國,反不如在巴黎自由。乘火車去北京報到,路經無錫,下車,宿店。店主見我持護照,西裝革履,是外國來的,悄悄問要不要姑娘,我搖頭,他加一句:有好的。翌晨搭去宜興的輪船,船經家鄉碼頭楝樹港,下船,走回家只一華里,這是我少年時代頻頻往返的老路,路邊的樹、草和稻,若是有情當相抱。父親和妻竟沒有來接,別人似乎也不相識,我默默回家。途中見小田埂上遠處一矮小老人,夾兩把雨傘前來,那確是我父親。他説昨天碧琴抱著可雨也來接過,今天小雨未來,無電話,他們只知就這幾天到家,但不知確期,今天聽到輪船叫(鳴汽笛)才又趕來接接試試,他有點遺憾昨天碧琴和可雨沒有接到我。轉眼抵家,妻抱著3歲的可雨被弟妹們圍著,都站在門前打谷場上冒著微雨等待遠行人的歸來。首先他們讓可雨給我抱,沒有見過面的孩子,他不怕生,高高興興投入我懷中。因平時他們經常訓練他:爸爸呢?法不(法國)。我的歸來對老父、老母、妻及全家都是極大的喜事,但我感覺到父母們心底有黑洞。

是夏天,妻穿著薄薄的衣褲,同一般農村少婦仿佛,但她樸實中不失自己的品位,委屈了她3年,她還是她,她不怨這3年有多苦,似乎站在流水中並未被打濕衣衫。紙包不住火,家裏雖不對我説,原來土改降臨,我們家被劃為地主。十畝之家算地主?有説是父親當過吳氏宗祠的會計,吳氏宗祠田多,但又不是我家的。我完全不了解地主、富農、貧農等等的界別及後果,只知家裏糧食已不夠吃,我想將帶回的不多美元先買糧食,父親連連搖手:千萬買不得!夜晚,我和妻相敘,她平靜地談解放前後的情況,她因難産而到常州醫院全身麻醉用産鉗的驚險,家裏經濟的艱難,父母的可憐,土改的嚴峻……我們相抱而哭,我暫未談塞納河之溺及返國與否的矛盾。她倒説父親主張我暫不回來,我不禁問:“那你呢?”“一切隨你。”我只住了幾天,便匆匆赴京,報到要緊,估計到了北京將可感受到在巴黎時聽到進步派宣揚的新中國新貌。

我是第一次到北京,故宮、老城、狹窄街道上華麗的牌坊,這吻合了我想像中的故國舊貌,所謂傳統。街上行人如蟻,一律青、灰衣衫,與黃瓦紅墻不屬於同一個時代。*歸國留學生接待處設在西單舊刑部街,我辦完報到手續住下後,第一件事是到東安市場買一套藍布制服,換下西裝革履,才可自在地進入人群。

接待處的工作主要是聯繫分配留學生的工作崗位,等待分配期間安排政治學習及政治報告。各行各業的留學生大都與其本專業系統有聯繫,有的很快就被聘走了,甚至幾處搶。也有沒處要的,等久了的便分配到革命大學學習,學習一年政治再看。我是打算回杭州母校,劉開渠老師在當院長,已有人開始為我與他聯繫,妻也曾表示她願定居杭州,風光氣候均宜人。離巴黎時,有人托我帶點東西給滑田友,我找到大雅寶衚同中央美術學院的宿舍滑田友家。不意在院中遇見杭州老同學董希文,他顯得十分熱情,邀我到他家小敘,問及巴黎藝壇種種情況,最後提出想到我招待所看我的作品,我很歡迎。好像只隔一二天他真的去了舊刑部街,我出示手頭的一捆油畫人體,他一幅幅看得很仔細,説想借幾幅帶回去細看後再送回,當然可以,就由他挑選了帶走。大約過了一星期或十來天,他將畫送回,並説中央美術學院已決定聘我任教,叫我留在北京,不必回杭州去。當時徐悲鴻任中央美術學院院長,徐一味主張寫實,與林風眠相容甚至偏愛西方現代藝術的觀點水火不容,故杭州的學生也與徐係的學生觀點相背。因之我對董希文説,徐悲鴻怎能容納我的觀點與作風,董答:老實告訴你,徐先生有政治地位,沒有政治品質,今天是黨掌握方針和政策,不再是個人當權獨攬。董希文一向慎重嚴謹,他借我的畫其實是拿到黨委通過決定聘請後才送回的,用心良苦,我就這樣進入了中央美術學院。


一經決定留京不返杭州,我立即動身回故鄉接碧琴和可雨。我們三人帶了簡陋的行李坐小船到楝樹港趕汽輪去無錫。小船從老家前的埠頭起行,父母弟妹們送到船邊,是遠行,是久別,除了小可雨興奮,人人感到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在無錫搭上火車,是夜晚,可雨問,車上有床睡覺嗎?我們買的是硬座,幸有一節母子車廂,照顧了碧琴和可雨,可雨美美地睡覺了。碧琴自3年前到我老家後,這是第一回坐火車,也是生平第一回過長江北上,過長江要輪渡,極費時費事。

中央美術學院的宿舍很緊張,一時無空房,我們先租魏家衚同一家四合院的兩小間南房,無陽光。購買一張夠三人睡的大床、煤球爐、水缸、桌、凳……碧琴買菜做飯都帶著可雨,我覺得她比子君辛苦。

土改形勢愈來愈烈,父親來信訴苦,他最擔心的是幾個妹妹漸成大姑娘了,困在村裏怎麼辦,要我設法。我和碧琴商量,先將大妹妹蕖芳接來北京,再慢慢尋找出路。蕖芳同住在我們的小屋裏,可能是借房東家的舊木板架成床,用布簾遮掩,便是她的臥室了。我們正打聽任何工廠有否招考練習生之類的廣告,抗美援朝保家衛國開始徵兵了。參軍是美好而光榮的出路,在農村,地主家庭出身的子女對此無緣。我與美院人事處商量,他們很照顧,用學院推薦的名義蕖芳居然參上了軍,而且後來被分配學習軍醫,苦難中等待的妹妹終於遇到了生機,她於是走上將以醫為人民服務的人生。

徐悲鴻雖不掌握獨聘教師的特權,但他對人處事仍不失解放前的規格,新教師來,他出面請客。董希文陪著我到東授祿街徐家赴宴。除必不可少的禮貌話外,徐先生和我沒有共同語言,雖然我們是宜興同鄉,彼此鄉音均較重。幸而徐先生請了另一位客人趙望雲,他們像是有事商討,這就緩解了董希文的尷尬。席間,菜肴很新鮮,女主人廖靜文指著清蒸魚介紹:這是松花江的白魚,剛送來的。此後,我很少見到徐院長,我到院只在自己的課室裏與同學交流。我教的是一年級某班的素描,一年級一百多學生,是全院實力最強的重點班,學生中今日知名者如靳尚誼、詹建俊、朱乃正、聞立鵬、蔡亮、劉勃舒、邵晶坤、權正環、趙友萍、張德蒂、張守義等等,這一百多學生分成7個班,教師分別是董希文、艾中信、蔣兆和、李宗津、李斛、韋啟美和我。我覺得同學們作畫小處著眼,畫得碎,只描物之形,不識造型之體面與結構,尤其面對石膏像,無情無意,一味理性地“寫實”。我竭力賦予大刀闊斧,引發各人的敏感,鼓勵差異,甚至錯覺,這其實是將蘇弗爾皮的觀點咀嚼後再喂給孩子們。同學們覺得我講得新穎,可能還不甚理解,但也試著轉換觀察角度和表現方式。其中有的同學並不接受,明顯的如蔡亮,當我要去參觀土改,派董希文來代課時,蔡亮特別高興。同學們認為蔡亮是這班最出色的尖子,但我覺得他的作業缺乏靈氣,倒表揚汪志傑感覺好,後來我被戴上天才教育的帽子。一位劉姓同學畫得好,他卻要參軍,我很惋惜,勸他不去。荒謬,這樣的教師早晚該被趕出課堂。

我從巴黎帶回三鐵箱畫冊,每次上課給同學們看一二本,他們興奮極了,難得看到這麼印刷精美的名畫。結合名作,我講解繪畫的多樣性,尤其重要的是古今觀念的轉變,擴大他們的眼界。令我驚訝的是,他們從未聽説過波提切利、尤特利羅和莫迪裏安尼等名家。有同學提出,有列賓的畫冊嗎?沒有,不僅沒有,我也未聽説過列賓之名。課後我問董希文,列賓是誰,董説這是俄羅斯19世紀大畫家,是今日國內最推崇的大師。我回家翻法文美術史,翻到19世紀的俄羅斯,是有列賓之名,但只短短幾行文字介紹。幾個月後,我在王府井外文書店偶然碰見一份法文的《法蘭西文藝報》,這報我在巴黎時常看,必看的。雖是過期報紙,我也買了,好了解巴黎藝壇近況。打開報紙,頭版頭條,整版圖文介紹列賓,作者是進步詩人阿拉貢(Aragon)。我迫不及待在書店門口便先粗略瀏覽,開頭第一句:提起列賓,我們法國畫家誰也不知道他是誰。原來法國畫家和我一樣孤陋寡聞。


我被編入高校教師土改參觀團,團長是南開大學歷史系主任鄭天挺,團員有清華大學土木系主任張維、北大歷史系楊人楩教授、美術學院王式廓、馮法祀及我等等,地點是湖南一帶。我讀過孫中山的民權主義,了解他主張平均地權及耕者有其田,但沒有讀過馬列主義,不了解階級鬥爭的實質內涵。這回在土改中才知道地主、富農、貧農的界別,怎樣劃分階級。看到各種鬥地主的場面,被剝削的農民氣憤時不免動手打地主,政策上不許打,打了,這叫“偏差”,“偏差”和“照顧”是我經常聽到的新名詞。地主和地主不一樣,有的殘暴,有的看來善良,甚至可憐相,但剝削是他們的共性,而他們往往並不認識自己是剝削者。他們還有另一個共性:吝嗇。有一家地主將銀子鑄成一大個整塊,藏在地窖裏,每有銀子便都燒熔了澆進去,子孫也不易偷竊花費,巴爾扎克筆下葛朗臺家也沒有這麼大塊的“不動産”吧。剝削制將被消滅,愚昧與落後可厭,物不盡其用,阻止了社會發展。西方資産階級利用一切物力創造新事物,中國的地主階級使社會倒退。分到了田的農民歡天喜地,接著動員參軍,抗美援朝,保家衛國。成分好的農民,分到了地的農民,這些紅光滿面的青年農民戴著大紅花氣昂昂地去保家衛國了,保衛真正是屬於自己的家園。參觀了大風大浪的社會改革,是教育我們這些舊社會來的知識分子認識當前的形勢,便於自己的工作配合國家前進的方向,王式廓就在這次土改返京後,創作了反映土改鬥爭場面的《血衣》。

返國途中,我在船上經常考慮創作題材。我構思過一幅《渡船》,渡船上集中了老鄉們:白髮老伯、缺牙大嬸、黃毛丫頭、豬、雞、菜筐、扁擔縱橫,苦難擠著苦難,同舟共濟,都是我的父老鄉親,被早晨的陽光照射著,他們在笑。或者風雨黃昏,幾把黃布雨傘遮不住畏縮的人們。我從幼年到少年、青年,外出和回家,必經這渡船,這渡船美,這美是立體的,它積澱了幾代人的肖像和背影。另一幅《送葬》,祠堂的大白墻前一群白衣人送葬,白衣白墻間凸出一口黑棺材,代代苦難,永遠的苦難凝固在這黑色的棺材上,棺材中。還有幾幅,但參觀土改後,看了今天的農村現狀,*的火熱,這些構思中的作品便不能誕生,成為死胎,胎死腹中的母親永遠感到難言的沉痛。

在北京街頭遇到一位北方農民,一身靛藍衣服,形象特別好,入畫,便出錢請到我家。其時我已搬入美院大雅寶衚同宿舍,我將最大的一間開了天窗,作畫室,但夏天日曬熱得不得了,妻忍著,未吐怨言。我將這位北方老鄉畫在南方農家小屋裏,給他戴上大紅花,一個孩子伏在他身上,題目是《爸爸的胸花》,這是看到土改後農村參軍的啟示吧。但我的畫反應不好,被認為是形式主義的,改來改去都不行。後來又試畫別的題材,總説是醜化了工農兵,如果蘇弗爾皮老師看到這些畫,他大概會説:哼,漂亮呵!我夾在東西方中找不到路,與領導及群眾隔著河,找不到橋,連獨木小橋也沒有。妻懷了第二個孩子,我們到處找打胎的,有人介紹有個日本醫生肯做,找到他的診所,已被封門了。當妻躺在床上鬧陣痛時,我正在畫布前拼搏,沒有放下畫筆到床前安慰她,我無法掩飾自己的自私。然而,畫仍遭排斥。逼上梁山,改行作風景畫的念頭開始萌芽了。

回國後,我一直沒給秉明寫信,他等我總無音信,石沉大海,但聰明的他是讀得懂無字碑的。我終於給他寫了一短簡:我們此生已不可能再見,連紙上的長談也無可能,人生短,藝術長,由我們的作品日後相互傾訴吧!

搬進美院宿舍,住處略微寬了些,又送走了妹妹,我們預備接父母來京住一時期。但父親被劃為地主,根本不許他離開家門。好不容易母親被批准到了北京,我們陪她各處參觀,她對皇帝家(故宮)最感興趣。但她住不慣北京,用水不便,遠不如在家到小河洗刷自由。50年代北京的風沙令南方人難以忍受,她勉強住了一時期,堅決要求回去了,明知回去面對的是災難。我的月薪是700斤小米,維持三口之家已不易,還必須支援饑餓線上的父母妹妹們,我寄的錢真是杯水車薪,救不了望子成龍的老兩口,而他們最發愁的還是妹妹們。妻設法工作。她找到大佛寺小學重操舊業,買了一輛舊自行車,每天往返于家和學校間,家裏找保姆,做飯帶可雨。晚上碧琴帶回一大堆作業批改,而我正迷失于藝術的苦海中,心情鬱悶,顯然這不屬於幸福的家庭。第二個孩子有宏出生後,我們真是手足無措了,請母親再來北京將幼兒帶回老家托給一位鄉間奶媽撫養。


我在美院教了兩年,前後兩個班,第二個班上的李克瑜、王恤珠、尹戎生等等還記得分明。剛教了二年,開始文藝整風,整資産階級文藝思想,落實到美術學院,便是整形式主義。有一個幹部班,學員都是各地普及美術工作而立場堅定的優秀黨員,有一位學員在圖書館看到了印象派的作品,大為驚喜,説這才是徹徹底底的藝術,當然他遭到了批判。但印象派像瘟疫一樣傳染開來,整風是及時的了。我曾經給同學們看過遠比印象派毒素更烈的現代作品,我原意是將採來的果實倒筐般倒個滿地,讓比我更年輕的同學們自由選取。在整風中我成了放毒者,整風小組會中不斷有人遞給我條子,都是學生們狀告我放毒的言行,大都批我是資産階級文藝觀,是形式主義。更直截了當的,要我學了無産階級的藝術再來教。當然條子都是匿名的,上課時學生對我都很熱情,對我所談很感興趣,怎麼忽然轉了一百八十度。有一次全院教師大會,是集中各小組整風情況的總結,黨委領導王朝聞就方針政策講了話,徐悲鴻也講了話,徐講的比較具體,很激動,説自然主義是懶漢,應打倒,而形式主義是惡棍,必須消滅。我非常孤立,只滑田友在無人處拍拍我臂膀:我保護你。其實他自己是泥菩薩,未必過得了河。

整風後不久,人事科長丁井文一個電話打到大雅寶衚同宿舍,通知我清華大學建築系聘我去教課,讓我辦理調職手續,手續簡便之極。到清華後住在北院六號,北院原是朱自清等名教授的住宅,很講究,但年久失修,已十分破舊,屬清華次等宿舍了。比之大雅寶衚同則顯得闊氣,跟去的保姆恭喜我陞官了,她便提出要加工資。妻已生了第三個孩子,命名乙丁,其時批我的個人英雄主義,還是當個普通一丁好。據清華的人説,他們到美院遇到丁井文,丁曾問到吳冠中仍是“老子天下第一”嗎。去年在清華美術學院新樓設計圖的評選會中,吳良鏞向清華美院新領導及評委們説:我透露一個秘密,當年到美院調吳先生(即我)是我去點的將。因美院以教員互調的條件要調清華的李宗津和李斛到美院專任,吳良鏞知我在重慶大學建築系任過4年助教,建築設計要講形式,不怕“形式主義”,而美院正願送瘟神,談判正合拍,我披上昭君之裝出塞了。

我説出塞,是出了文藝圈子。離開了美院這個擂臺,這個左的比武場,在清華感到心情舒暢多了,教課之餘,在無干擾中探尋自己的獨木橋。教課並不費勁,教素描和水彩。已往只重視油畫,瞧不起水彩,為了教好課,便在水彩上下了功夫,我將水彩與已往學過的水墨結合,頗受好評,群眾最先是從水彩認識我的,我被認為是一個水彩畫家。建築師必須掌握畫樹的能力,我便在樹上鑽研,我愛上了樹,她是人,尤其冬天落了葉的樹,如*之人,並具喜怒哀樂生態。郭熙、李唐、倪瓚們的樹嚴謹,富人情味,西方畫家少有達此高度者。用素描或水墨表現樹可達淋漓盡致,但黏糊糊的油彩難刻畫樹的枝杈之精微。風景畫中如樹不精彩,等於人物構圖中的人物蹩腳。任何工具都有優點和局限,工具和技法永遠是思想感情的奴才,作者使用它們,虐待它們。從古希臘的陶罐到馬蒂斯的油畫,都在濃厚底色上用工具刮出流暢的線條,這予我啟發。我在濃厚的油畫底色上用調刀刮出底色的線,在很粗的線狀素底上再鑲以色彩,這色便不致和底色混成糊塗一團。如畫樹梢,用刀尖,可刮出纏綿曲折的亮線,無須再染色,我常用這手法表現叢林及彎彎曲曲的細枝,油畫筆極難達到這種效果。

當時幾乎沒有人畫風景,認為不能為政治服務,不務正業,甚至會遭到批判。後來文藝界領導人周揚説風景畫無害,有益無害。無害論一齣,我感到放心,可以繼續探索前進,至於不鼓勵,不發表,都與我無關,與藝術無關,我只須一條羊腸小道,途中有獨木橋,讓我奔向自己的目標,那裏是天堂,是地獄,誰知!建築系像一把傘,庇護了我這個風雨獨行人。

我廢寢忘食地工作令妻不滿,説教課已不成問題,何苦再這樣辛勞。其時她已調在清華附小任教,工作仍忙,乙丁尚躺在搖籃裏,須人照料,保姆有點顧不過來。有宏已斷奶,能獨力行走,於是母親再度進京,送回有宏,照料乙丁。因住房有了改進,生活較方便,母親這回住得較久,並從老家找來一個遠親當保姆,家裏的生活安排較妥,只是更窮,孩子多了,負擔加重,我們曾領過多子女津貼,甚內疚。碧琴與我結婚前,他父親反對,只一個理由,藝術家將來都窮,碧琴勇敢地嫁了我,今日品嘗她不聽父親當年勸告的苦果。


我覺得建築系的學生審美水準較高,一是文化水準較高,能看外文雜誌,再是設計中離不開形式的推敲,同他們談點、線、面構成,談節奏呼應,實際已跨入抽象美領域,也正是他們專業的課題。故我有些建築師朋友往往比一般畫家同事更相知,向他們學了不少東西。學習繪畫,必然涉及造型,涉及雕塑與建築,巴黎的建築系就設在美術學院中,我天天看到建築系學生們扛著裱著設計圖的大板在院內出出進進。清華大學建築系有一次討論繪畫,教師們都展出作品,梁思成和林徽因也展出作品參加討論,梁思成展的是水彩羅馬古建築,好像是鬥獸場,林徽因的作品也是水彩,帶點印象派的效果。她身體很弱,仍談了關於色彩的問題,結合舞臺設計,她説大幕要沉著,宜用暗紅,內幕可用粉紅,好比新娘子的內外服裝配套。梁思成留給我一個最難忘的舉動,那是他講中國建築史的第一堂課,我在旁聽,未開講前他從上衣口袋摸出一個小紅本高高舉給大家看,得意地説:“這是工會會員證,我是工人階級了!”那年月,知識分子入工會標誌一個大轉變,不容易。

北京師範大學有個最不起眼的係,圖畫製圖係,系主任是衛天霖。衛天霖是油畫家,早年留學日本,作品受印象派影響而融進民間色彩,華麗絢爛,質樸厚重。印象派捕捉瞬間,作畫迅速,而衛天霖作一幅畫往往累月之工。隨著教育形勢的發展,圖畫製圖係改為美術系,於是須加聘繪畫教師。教研室主任張安治竭力希望調我,勸我回歸文藝領域。我與衛老素不相識,與張也只在倫敦和巴黎有過幾次過從,並非老友或知己。因當時“雙百”方針的氣氛已漸濃,我很快被調去了,李瑞年比我早一步也從美院調到了師大美術系,我們又同事了。形勢發展喜人,師大的美術系和音樂系獨立成藝術師範學院,後又改為北京藝術學院,並增加了戲劇系,聘焦菊隱兼任教授,但我竟未有機會與焦先生相敘,感謝他在沙坪壩時輔導我法文之恩。衛天霖任副院長,主管美術系,他全身心投入教學工作。解放前,衛老支援共産黨的地下工作者,他家曾作過地下工作者的聯絡處,最後他攜家帶眷直接去了解放區,任教于華北大學。但美術方面的領導們認為他是印象派,屬資産階級,並不重用他。解放後,主要的黨員畫家們進北京接收,進入美術學院,而衛天霖被安排到師大這個不起眼的圖畫製圖係。今成立藝術學院,衛老有用武之地了,我深深感到他辦好學院的決心和熱忱。他對徐悲鴻體系的師生有戒心,因他是被排斥者。我是張安治介紹去的,張安治曾是徐的學生,因對張有點戒心,也就戒心我是否是張的羽翼,驚弓之鳥,在舊社會他曆盡人際傾軋。共同工作半年後,衛老認識到我並非誰的羽翼,而且學術觀點與他相近,他從信任到寵愛我,引為心腹,力勸我任繪畫教研室主任,又將我妻從清華附小調來美術系任資料員,在極困難的條件下解決我們的住房。反右前他有職有權,聘教員的大事往往交我定奪,我推薦的,他不須考核。士為知己者死,何況辦好藝術學院是彼此的共同心願,我視衛老為長輩、老師,竭盡忠誠。美術學院如強鄰壓境,促進了藝術學院的師生們團結一致,多難興邦。

鋻於美術學院一花獨放,衛老、李瑞年、張安治和我一致主張多樣化,聘請了羅爾純、吳靜波、邵晶坤、俞致貞、白雪石、高冠華……反右後,政治挂帥,衛老也就沒有決定聘任教員的權力,改由黨內專家趙域掌握教學方向,阿老、彥涵、張松鶴等均調來了,教師陣容日益強大。藝術學院辦了8年,後期成績蒸蒸日上,漸引起社會關注,我們心底都有與美院分庭抗禮的追求,但突然,她夭折了。文化部以我們的音樂系為基礎成立中國音樂學院,戲劇系併入戲劇學院,美術系分別併入美術學院和中央工藝美術學院,留下的及附中教師到師院成立美術系。在撤消藝術學院的大會上,蘇靈揚院長雖在臺上鼓勵大家向前看,但台下師生多半泣不成聲,我沒有敢看衛老,這位最辛勞的創業者諒必欲哭無淚。母校的消逝,畢業生們將品嘗孤兒的滋味。衛老、阿老、俞致貞、張秋海、陳緣督及我調至中央工藝美術學院,嫁雞隨雞,我們將為工藝專業服務。


在藝術學院這8年,我面對人體,教油畫專業,竭力捏塑我心目中的藝術青年,發揮在美院遭批判的觀點,更進一步談形色美,談油畫民族化。我帶油畫專業的學生至故宮看國畫,用西方的構成法則分析講解虛谷、八大、金農、石濤、漸江……的造型特色。在教研組教師進修會上,我從榮寶齋借來高級浮水印周昉的《簪花仕女圖》,請國畫和油畫教師從各自的觀點來品評、分析作品的優缺點,希望引出爭論,可惜爭論不起來。

在自己班上,我給學生看西方畫冊,講藝術品位、激情、甚至錯覺。同學們非常興奮,但不讓外班同學旁聽,畫冊也只限本班看,怕擴散影響大了,會出嚴重後果。不講真諦,於心有愧,誤人子弟,雖然我明知普羅米修斯的命運。終於我誤人子弟了。我偏愛班上學生李付元,他色感好,作品品位不錯,我總是鼓勵他勇猛前進,心有靈犀,但他確有自己的好惡,不遷就。畢業創作了,李付元的構思是畫易水送別,白衣喪服,黑的馬車,最初的小稿中黑與白營造了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悲劇氣氛。但不行,刺秦皇這樣的歷史題材絕對通不過,終於被扼死在搖籃裏,李付元很難找到他想畫的新題材,審稿日期又步步逼近。最後他畫了兩頭大黑牛,背景是農家院,血紅的辣椒之類什物,畫面以形的量感與色的對照凸現形式美。這畫他曾畫過,並被選入北京市美展,現在時間緊迫便在這基礎上放大重畫作為畢業創作。我作為主導教師,覺得效果不錯,評了5分(當時學蘇聯的5分制,5分是最高)。但黨領導認為這樣無主題的牛不能作為畢業創作,決定由系裏組織評委會集體投票評分,結果《牛》只得了2分,不及格。李付元因此不能畢業,最後以讓他補修半年的方式結束了事件。

在藝術學院除帶領學生外出體驗生活、寫生實習外,教師每年有創作假,加上寒暑假,所以我每學期總有外出寫生的機會。50年代好像還沒有畫家去井岡山,我摸石頭過河,探聽著交通上了井岡山。我愛崇山峻嶺,茂林修竹,井岡山是革命聖地,今畫革命聖地的峻嶺與修竹,當非一般風景,便名正言順,大大方方去畫了。到達心臟茨坪已頗費力,而各大哨口尚很遙遠,且只能步行,別無交通工具。我背著畫箱、畫架、兩塊三合板、水壺、乾糧、油布(南方隨時下雨)、雨傘上路,類似一個運貨人。油畫畫在三合板上,幹不了,用同一尺寸的另一塊板蓋上,四週用隔離釘隔開,畫面與蓋板不接觸,所以每次必須帶兩塊板。油布是大張的,作畫中遇陣雨,用以遮畫面防雨,我的身體便是撐開油布的支柱。而且,完成了的畫與蓋板釘合後,四週是寬縫,須防灰沙或雨點進入,大油布將其全部包嚴,並用帶子捆牢,夾在畫架上提著才能穩走數十里山路。有一次在雙馬石寫生,四野森森,羊腸小道無行人,有點擔心猛獸來襲。有響聲,一老人提著空口袋前來看我幹什麼,我剛開始,畫面尚無形,老人看一眼就走了,趕他的路。下午4點來鐘,老人背著滿滿一袋什物從茨坪方向回來了,他又來看畫,這回松、石、山等風光一目了然,他喜形於色,忽然,他放下口袋,從中摸出一塊灰褐色的東西讓我吃,那是白薯幹,他看我站著畫了一天,諒來無處吃飯,其實我帶了乾糧,工作中吃不下,要到回去的路途中才能吃。老鄉之情感人,但我們語言不通,心有靈犀,我出示自己的乾糧,謝了他的贈品。日未出而作,日已入尚不能息,因每作一幅畫須趕數十里山路,故天天摸黑出門,摸黑回招待所。最遠的一個點是硃砂衝哨口,當天絕不可能回來,便先住到中途一個農家,翌晨一早趕去哨口。哨口雖是軍事險境,並不入畫,倒是途中峭壁、急流,鬱鬱蔥蔥,入畫處不少。

在井岡山共作了十余幅風景,加上瑞金所作,都是革命聖地,人民美術出版社為此出版了一套革命聖地風景畫明信片,有些刊物也發表了幾幅,較常見的是《井岡山杜鵑花》那幅。井岡山管理處(今日之井岡山博物館)派人來京找我,希望我複製這套風景畫贈他們館裏陳列。


我樂意複製了,他們取走作品,回贈了幾個竹制筆筒。許多年後,我翻看這批嘗試油畫民族化的作品,覺得太幼稚,便全部毀掉了,只個別的已送了人。再後來,我的作品竟成為市場寵兒,值錢了,我在一些拍賣目錄中陸續發現井岡山博物館那套油畫被出賣。70年代我再上井岡山,已有公路通各哨口,我在哨口附近作畫,下午沒有趕上返茨坪的末班車,慢慢步行返回,恐須夜半12點才能到達,一路留心過路車,攔住一輛載木頭的卡車,但車上木頭堆得高高的,無法加人,只好擠進駕駛艙,但未幹的油畫未及包裝,沒法安置,便伸臂窗外捏著那張畫壞了的畫——“病兒”,“病兒”不能丟。這樣捏著賓士四五十分鐘,抵茨坪時手與臂全麻木了,再看畫,很蹩腳,不是滋味。我探問50年代贈畫的下落,無人説得清,推説人員都調動了。90年代全國政協組團視察京九路,中途宿井岡山,我以政協常委的身份詢問博物館領導關於那十幾幅油畫的下落,他先説大概只剩一二幅了,我要看,他們尋找後答覆説一幅也沒有了,也説人員都調動了,只能向我道歉。

1960年暑假,我要自費去海南島作畫,妻有難色,因家中經濟實在困難。我寫了一本小冊子介紹波提切利,寄上海某出版社,一直等稿費,想用這稿費去海南島,但卻退稿了。假期不可失,我還是去了海南島。到興隆農場招待所,所裏一看我的介紹信是北京藝術學院副教授,便安排我住最高級的房間,我一看那些講究的沙發衣櫃之類,怎能住得起,便説我作油畫,油色會弄臟房間,只須住職工宿舍,最後總算住入上下雙人鋪的房間,每天幾角錢,住一月也不擔憂。我鑽進椰子林作畫,奇熱無比,連油色的錫管都燙手。忘了在何處,林中小蟲特多,咬得緊,著長褲,長袖襯衣,且將袖口和衣領都包得嚴嚴實實,但回到宿店才知滿身都是紅塊塊,奇癢難忍,店主頗可憐我,説:氓!氓!我聽不懂廣東話,她用筆寫,原來是蚊。我的寫生架是從法國帶回的50年代的木質製品,多功能,極方便,其中兩個銅鉤長二寸余,缺一不可,我對畫架上的任何零件倍加注意,像戰士愛護自己的槍。但有一天晚上解開畫架與作品時,卻發現丟失了一個銅鉤,這對我幾乎是五雷轟頂,因從此無法工作。一夜難眠,翌晨順著昨天作畫後的路線一路仔細尋找,在一望無際的青綠大海中撈針,或只是撫痛的招魂。感動了蒼天,那銅鉤上染有紅色,萬綠叢中一點紅,居然給我找回了這遠比珠寶珍貴的銅鉤,我捧起染著顏料和朝露的銅鉤吻了又吻。這樣辛苦月余作來的畫自然很珍惜,但廣東返北京的火車很擠,雖是起站,什物架上早已堆得滿滿的,我有一包畫是用隔離釘隔開的,中空,壓不得,無可奈何,只好安置在我自己的座位上,我自己站著,也許中途有人下車會有空位,然而竟沒有,站到北京,雙腿腫了,作品平安到家。

西藏平叛後,為了反映平叛後西藏的和平美好,美協組織畫家入藏寫生,首選是董希文,董希文不忘舊誼,推薦我同行,我甚喜,如得彩票。我們一行三人(後又增加了邵晶坤)先坐火車到蘭州,然後乘公共汽車經格爾木去拉薩。經唐古拉山,海拔五六千公尺,氧氣稀薄,心臟弱者過不了關,需備氧氣。坐長途汽車、遠洋海輪,我從無反應,至此,汽車行駛時尚無感覺,停車腳踏土地,便感頭暈噁心,有人難受得哭了,淚珠落地成冰,這冰珠千年萬世永不消融。早晨汽車水箱凍了打不著火,用木柴燒烤一個多小時才能開車,因此司機不願憩夜,通宵連日地趕,眼睛熬得滿是血絲,所以總要配兩個司機。到了拉薩,配給我們專車,很闊氣。在西藏約四五個月,我們先分工分路找題材。我主要畫風景,目標康藏公路的札木,道路極難走,多塌方及泥石流。一路住兵站,也只能住兵站,兵站的解放軍十分熱情。有一處兵站我忘記了地名,將到此站前風景別具魅力,雪山、飛瀑、高樹、野花,構成新穎奇特之畫境。抵站後我立即與一路陪護我的青年解放軍商定,明天大早先去畫今日途中所見之景。翌晨提前吃早飯,青年戰士和我分背著畫箱什物上路,因海拔高,缺氧,步履有些吃力,何況是曲曲彎彎的山路。我心切,走得快,但總不見昨日之景,汽車不過20來分鐘,我們走了4個小時才約略感到近乎昨日所見之方位,反覆比較,我恍然大悟:是速度改變了空間,不同方位和地點的雪山、飛瀑、高樹、野花等等被速度搬動,在我的錯覺中構成異常的景象。從此,我經常運用這移花接木與移山倒海的組織法創作畫面,最明顯的例子如70年代的《桂林山村》。藏民很美,造型之美,即便臉上涂了血色,仍美,我在西藏畫了不少藏民。但西藏作品中最有新穎感的是扎什倫布寺,這扎什倫布寺也屬於移花接木之産品,主要是山、廟、樹木、喇嘛等對象的遠近與左右間的安置作了極大的調度。我著力構思構圖的創意,而具體物象之表現則仍追求真實感,為此,我經常的創作方式是現場搬家寫生。


中學時代,我愛好文學,當代作家中尤其崇拜魯迅,我想從事文學,追蹤他的人生道路。但不可能,因文學家要餓飯,為了來日生計,我只能走“正”道學工程。愛,有多大的魅力!她甚至操縱生死。愛文學而失戀,後來這戀情悄悄轉入了美術。但文學,尤其是魯迅的作品,影響我的終生。魯迅筆下的人物,都是我最熟悉的故鄉人,但在今天的形勢下,我的藝術觀和造型追求已不可能在人物中體現。我想起魯迅的《故鄉》,他回到相隔兩千余裏、別了二十餘年的故鄉去,見到的卻是蒼黃的天底下的蕭條的江南村落。我想我可以從故鄉的風光入手,於此我有較大的空間,感情的、思維的及形式的空間。我堅定了從江南故鄉的小橋步入自己未知的造型世界。60年代起我不斷往紹興跑,紹興和宜興非常類似,但比宜興更入畫,離魯迅更近。我第一次到紹興時,找不到招待所,被安置住在魯迅故居裏,夜,寂無人聲,我想聽到魯迅的咳嗽!走遍了市區和郊區的大街小巷,又坐船去安橋頭、皇甫莊,爬上那演社戲的戲臺。白墻黛瓦、小橋流水、湖泊池塘,水鄉水鄉,白亮亮的水多。黑、白、灰是江南主調,也是我自己作品銀灰主調的基石,我藝術道路的起步。而蘇聯專家説,江南不適宜作油畫。銀灰調多呈現于陰天,我最愛江南的春陰,我畫面中基本排斥陽光與投影,若表現晴日的光亮,也像是朵雲遮日那瞬間。我一輩子斷斷續續總在畫江南,在眾多江南題材的作品中,甚至在我的全部作品中,我認為最突出、最具代表性的是《雙燕》。

80年代初我任教工藝美院期間,帶領學生到蘇州甪直寫生實習,我的研究生鐘蜀珩同行,邊教邊學,協助我輔導。在蘇州留園,學生們在太湖石中聯繫到人體的結構與運動,在不起眼的墻上爬山虎中提煉出感人的畫面,確是體現了我對造型觀察的啟示,併發展了我的思路,予我啟示。往往,前班同學的實踐收穫,豐富了我對後班同學的教學。鐘蜀珩先忙於輔導,抽空才自己作畫,有一次傍晚*時,人們沒有發現躲在僻處的她,她被鎖在了園中,最後當她轉了一個小時還找不到出路,爬到假山高處呼喊,才救出了自己。後來她對我説,當只她一人在園裏東尋西找時,才真正體會到了園林設計之美。我們在教學中,重於培養慧眼,輕於訓練技術,尤其反對灌輸技術,技為下,藝為上。眼睛是手的老師,“眼高手低”不應是貶詞,手技隨眼力之高低而千變萬化。在蘇州上完課,學生們返京去了,鐘蜀珩隨我去舟山群島寫生,沒有課務,我們自由作畫,瘋狂作畫,我不考慮鐘蜀珩能否跟上我近乎廢寢忘食的步伐,她卻跟上了。她著藍衣男裝,一身顏料斑斑,顯得邋遢,黑黑的臉被草帽半掩,路人大概不辨是男是女。一次我們一同在普陀海濱作畫,我照例不吃中飯。不知鐘蜀珩自己餓了還是為了保護我的健康,去附近買來幾個包子叫我吃,她説看朱先生(我妻)的面上吃了吧,否則只好拋入海裏了,我吃了,但還是感到損失了要緊時刻。無論多大太陽,即便在西雙版納的烈日下寫生,我從不戴草帽,習慣了,鐘蜀珩見我額頭一道道白色皺紋頗有感觸,那是寫生中不時皺眉,太陽射不進皺紋的必然結果。我們離開舟山回寧波,到寧波火車站,離開車尚有富餘時間,我們便到附近觀察,我被浜河幾家民居吸引,激動了,匆匆畫速寫,鐘蜀珩看看將近開車時間,催我急急奔回車站,路人見我們一男一女一老一少在猛追,以為出了什麼事故,我們踏進車廂,車也就慢慢啟動了。這民居,就是《雙燕》的母體,諒來這母體存活不會太久了。

《雙燕》著力於平面分割,幾何形組合,橫向的長線及白塊與縱向的短黑塊之間形成強對照。蒙德里安(Mondrien)畫面的幾何組合追求簡約、單純之美,但其情意之透露過於含糊,甚至等於零。《雙燕》明確地表達了東方情思,即使雙燕飛去,鄉情依然。橫與直、黑與白的對比美在《雙燕》中獲得成功後,便成為長留我心頭的藝術眼目。如1988年的《秋瑾故居》(畫外話:忠魂何處,故居似黑漆棺材,生生燕語明如剪),再至1996年,作《憶江南》,只剩了幾條橫線與幾個黑點(往事漸杳,雙燕飛了),都屬《雙燕》的嫡系。


專家鼓掌,群眾點頭。我意識到自己有這樣的意向,後來歸納為風箏不斷線。風箏,指作品,作品無靈氣,像扎了只放不上天空的廢物。風箏放得愈高愈有意思,但不能斷線,這線,指千里姻緣一線牽之線,線的另一端聯繫的是啟發作品靈感的母體,亦即人民大眾之情意。我作過一幅《獅子林》,畫面五分之四以上的面積表現的是石頭,亦即點、線、面之抽象構成,是抽象畫。我在石群之下邊引入水與遊魚,石群高處嵌入廊與亭,一目了然,便是園林了。但將觀眾引入園林後,他們迷失于抽象世界,願他們步入抽象美的欣賞領域。這近乎我的慣用手法。蘇州拙政園裏的文徵明手植紫藤,蘇州郊外光復鎮的漢柏(所謂清、奇、古、怪),均纏綿曲折,吸引我多次寫生,可説是我走向《情結》、《春如線》等抽象作品的開工石。我在油畫中引進線,煞費苦心,遭遇到無數次失敗,有一次特別難堪。大概是70年代末,我到廈門鼓浪嶼寫生,住在工藝美校招待所,因此師生們想看我寫生,我總躲。一次用大塊油畫布在海濱畫大榕樹,目標明顯,一經被人發現,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我從早晨一直畫到下午,畫面徹底失敗,而且有不少美校的老師也一直認真在看,天寒有風,後聽説一位老師因此感冒了。一年後,我這心病猶未愈,便改用水墨重畫這題材,相對説是成功了。技奴役于藝,而技又受限于工具材料,我在實踐中探索石濤“一畫之法”的真諦。因此油彩難於解決的問題,用水墨往往迎刃而解,反之亦然,有感於此寫了篇短文《水陸兼程》:

從我家出門,有一條小道,一條小河,小道和小河幾乎並行著通向遠方,那遠方很遙遠,永遠吸引我前往。我開始從小道上走出去,走一段又從小河裏遊一段,感到走比遊方便,快捷。

我説的小河是水墨畫之河流,那小道是油彩之道。40年代以後我一直走那陸路上的小道,坎坎坷坷,路不平,往往還要攀懸崖,爬峰巒。往哪去呵,前面又是什麼光景,問回來的過客,他們也説不清。有的在什麼地方停步了,有的返回來了,誰知前面到底有沒有通途。歲月流逝,人漸老,我在峰迴路轉處見那條小河又曲曲彎彎地流向眼前來,而且水流湍急,河面更寬闊了,我索性入水,隨流穿行,似乎比總在岸上迂迴更易越過路障,於是我下海了,以主要精力走水路,那是80年代。

藝術起源於求共鳴,我追求全世界的共鳴,更重視十幾億中華兒女的共鳴,這是我探索油畫民族化和中國畫現代化的初衷,這初衷至死不改了。在油畫中結合中國情意和人民的審美情趣,便不自覺吸取了線造型和人民喜聞樂見的色調。我的油畫漸趨向強調黑白,追求單純和韻味,這就更接近水墨畫的門庭了,因此索性就運用水墨工具來揮寫胸中塊壘。70年代中期我本已開始同時運用水墨作畫,那水墨顯然已大異於跟潘天壽老師學傳統技法的面貌,不過數量少,只作為油畫之輔。到80年代,水墨成了我創作的主要手段,數量和品質頗有壓過油畫之趨勢。自己剖析自己,四十餘年的油畫功力倒作了水墨畫的墊腳石。我曾將油畫和水墨比作一把剪刀的雙刃,用以剪裁自己的新裝,而這雙刃並不等長,使用時著力也隨時有偏重。

感到油畫山窮時換用水墨,然而水墨又有面臨水盡時,便回頭再爬油彩之坡。70年代前基本走陸地,80年代以水路為主,到90年代,油畫的分量又漸加重,水路陸路還得交替前進。水陸兼程,辛辛苦苦趕什麼路,往哪去?願作品能訴説趕路人的苦難與歡樂!

無論是“搬家寫生”、引線條入油畫或引塊面入水墨,都緣于風箏不斷線的思想感情,其效果也必然是中、西融合的面貌。白居易是通俗的,接受者眾,李商隱的藝術境界更迷人,但曲高和寡,能吸取兩者之優嗎,我都想要,走著瞧。80年代後我的作品多次在海外展出,在西方我聽到一種反映,認可作品,但説如割斷“風箏不斷線”的線,當更純,境界更高。我認真考慮過這嚴峻的問題,如斷了線,便斷了與江東父老的交流,但線應改細,更隱,今天可用遙控了,但這情,是萬萬斷不得的。


藝術學院的情況沒有説完。再説衛老之真情實意。藝術學院誕生於北師大,我調去時正籌備藝術學院,暫在和平門舊址上課,我住單身宿舍,衛天霖也住單身宿舍。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公共盥洗室裏,發色已蒼的老畫家正在洗油畫筆,我們彼此打量對方,彼此自我介紹,這是系主任與新教師最簡樸的見面禮節吧,而且衛老沒説一句歡迎之類的客氣話,倒是訴説一陣作油畫之艱苦,我對他感到肅然敬意。很自然,他沒有邀請,我沒有要求,我們一同上樓到他房裏看他正在創作中的作品。那是一幅粉紅色的芍藥,畫未完成,已感蒼涼老辣,紅粉嬌艷全無媚色。十餘年後“*”,衛老被迫在椅子衚同一號家中一幅一幅涂刷他的作品。他那整個東屋是作品倉庫,木架上井井有條堆滿著他的全部心血結晶,曾經,他親手,一幅一幅翻出來給我看了個飽,將畫搬回原位時也不讓我幫忙,他心中的秩序不容人打亂。我眼看著老人用白色塗料涂刷有血有肉有魂有膽的一幅幅作品時,不禁濕淚盈眶。我説,我代你保存一幅試試,其實我對如何保存自己的作品還全無把握。衛老説,在全部作品中你任選一幅吧!我就選了我們初次相識,我看著他洗筆和作畫過程的那幅芍藥。改革開放後衛老的畫在美術館和日本展出時,人們總來借這幅芍藥,最後我將這幅作品贈給了師院美術系(今首都師大美術系),那是這幅作品誕生的家園,盼後生青年們珍惜她,奠祭衛老。

善良的衛老具強烈的愛憎感,他偏護我,除了藝術觀點外,他觀察我每晨極早騎車外出寫生一幅水彩畫,畫北京一條街,回來整8點不誤上課。每週六下午騎車返清華,因家仍留在清華。藝術學院在前海北沿恭王府舊址成立後,衛老竭力為我尋找住房,並將我妻調至美術系資料室工作,我似乎是他心目中的蕭何或韓信,他要永遠留住我,因為我從美院而清華,清華而師大,怕我總是不安定。

衛老將妻調到美術系資料室,他絕未意識到這對我們家庭具有扭轉乾坤的重要性。我認識朱碧琴出於偶然,我的愛情是熾烈的,但她性格平穩,並不欣賞藝術的浪漫,似乎由於我的真誠與執著,被我拉入了愛河。是一對青年男女的情愛,她並不了解我對藝術的追求,更不了解藝術的實質,其時我專注攻法文,幾乎不作畫,她沒有看過我的畫,不了解畫家,卻將終身託付了畫家,今日追憶,我為這個純情的少女擔憂,如果我是她父親,不僅怕她日後會貧窮,該擔憂的問題太多了,我的女兒不嫁畫家。當我從法國回來,不久調入清華後,我廢寢忘食投入藝術探索,她才開始看到這樣工作的畫家,畫家是這樣工作的,一個家庭容得下畫家嗎?她的不滿與怨言多起來,甚至説:下輩子再也不會嫁你,除了我,誰也不會同你過下去。確乎,她委屈了,她錯選了婚姻之路,我無法訴説自己的委屈,似乎我騙了她,但我從未騙她,是她當年走路不細心,不精明,她的善良卻換來了後悔與不幸。我們從純凈的情侶走向柴米夫妻,走向同床異夢,感情顯然有了裂縫,裂縫在自然擴大,是危險的信號!天使衛老將她調入美術系資料室,專管畫集、圖片、美術理論著作……她被迫嫁給了美術之家。她從面對小學生到面對大學生,是有些惶恐的,她努力學習鑽研,便必然成為我的學生,我陪她去看所有的重要畫展。我從巴黎帶回的馬蒂斯等人的*畫冊,她原是很反感,從不翻閱。只有在潛移默化中,“美”才顯出其改造審美、品位、人格的巨大威力。年復年,後來她竟能在馬約、雷諾阿、莫迪裏安尼等人的*中辨別出質感、量感及神韻之迥異。她看多了名作、師生們的作品,也重視分析我的作品了。她退休後,經常跟我到外地寫生,她不畫,她看,偶或也畫她所看到的意象,甚至幫我選對象。青春遠去,如今我們老了,每日相依著在龍潭湖公園散步,時常追憶60年前在重慶沙坪壩鴛鴦路上的華年。

衛老帶著工作人員在恭王府附近為我找住房,總找不到,便安排我暫住學院內。房雖小,是地板,窗明几淨,我們很滿意,但只是暫住。1958年我們搬入附近的會賢堂大雜院,大、雜、臟、亂,幾十戶住家,只兩個公共水管,一個廁所,尤其廁所臟得無法跨入。我家無法接待外賓,怕傷國體,也有非接待不可的時候,我便帶他們參觀銀錠橋一帶的老北京風光,他們看到水之污濁,就不敢吃餐桌上的魚蝦了。我家五六口人,住兩間半屋,作畫極不便,作了畫常常須到窗外遠看效果,或者直接在庭院作畫。我自認為代表性作品《雙燕》就誕生於此。今日破爛的會賢堂,昔日曾是有名的豪華飯莊,蔡鍔和小鳳仙曾相敘於此,衛天霖也是在此舉辦的婚禮,門外什剎海,春風楊柳,紅蓮歌妓,賞心樂事誰家院!


住得雖差,但上班上課近,步行一刻鐘便到校了,尤其對於妻,工作與家務一肩挑,予她不少方便。一輛飛鴿牌自行車是我的寶馬。我的工作調去了中央工藝美術學院,但宿舍沒有調,從會賢堂到光華路學院騎車四十多分鐘,我騎著寶馬朝朝暮暮擠在北京自行車的洪流裏,成為真正北京市的子民。我稱之為寶馬,絕非虛褒,它馱過煤餅、煙筒、過冬白菜、接送孩子……但它最為重要的服役是馱我到郊外作畫。在近郊寫生,我都用布,畫面也較大,作品完成後綁在后座便似平板三輪車,油色未幹,畫面朝天,穿人群,走僻巷,一路小心翼翼怕人碰,我的騎車技術也愈來愈有特色。我在會賢堂陋室住了25年,冬天燒爐子,白天室溫在十度左右,夜晚,尿盆蓋被凍住,要使勁才能揭開。寶馬不怕凍,不需侍候,卻忠心耿耿。有一次我忽然想去香山畫白皮松林,寶馬飛快不須兩小時便趕到,但我對松林感到失望,立即回頭,寶馬也便無喘息時機。寶馬不吃草,終於漸漸衰老多病,不行了,被換了另一輛“飛鴿”,當這只替代的“飛鴿”又飛不動時,已是80年代初了。藝術學院時代,離校太近,學生和同事們串門的不少,因此每當星期天或假日,妻領著孩子們上街或走外婆家,鎖上房門,放下窗簾,我被鎖在屋裏作畫,雖然光線暗,也抓住了點點滴滴的青春時光。

因為沒有下水道,住戶們都將臟水直接潑在院裏,潮濕、惡臭,但倒成了花木的沃土。我愛花,但從無工夫侍候嬌嫩的花,所以不栽,但孩子們隨便種的向日葵、野菊、木槿、葫蘆等卻瘋長。有一株木槿長得高過屋檐,滿身綠葉素花,花心略施玫紅,這叢濃郁的木槿遮蓋了我家的破敗門庭,並吸引我作了一大幅油畫,此畫已流落海外,幾度被拍賣,常見圖錄但畫的母體卻早已枯死了,願藝術長壽。

我和衛老一同調入工藝美院後,我們卸去了辦好藝術學院的重擔,只教點基礎繪畫,倒也輕鬆,將全部生命注入自己的創作。但悠閒的日子並不久,全校師生便下鄉“四清”,用知識分子來清理農村幹部的“四不清”問題。我隨隊去河北任縣農村朱家屯,那是窮透了的北方鄉村,我們於此與農民真正同吃同住。我住的房東家的日子比較好過,因他家只一個孩子。有一天那孩子興奮地説朱屯演戲了,他爬上房頂瞭望,但失望了,並未演戲,原來我們一個同志的半導體中在唱戲,他們頗為驚訝。當地吃白薯乾粉蒸的窩窩頭,其色灰褐如雞糞。顏色難看噁心,餓了便顧不得,但每咬一口都牙磣,真難下咽。房東看了也同情我們,拿出玉米窩窩頭來,但紀律規定,不許吃房東家玉米窩窩頭。夜晚,房東家炒他們自己種的花生吃,也分給我們,我們照例不敢碰,那孩子説,你們咋不吃,這花生真香。日子久了,房東對我們的防線放鬆了,才敢取出藏在草垛裏的自行車。

我從來不怕吃苦,卻怕牙磣,幾乎頓頓吃不飽,逐漸逐漸不想吃了,不到半年,一點食欲也沒有了,有學生給我寄來胃病藥,無效,病了!回北京朝陽醫院抽血檢查,看驗血結果那天,妻焦急地等在家門口,問我怎樣,我説:肝炎,她臉色頓時刷白。醫生囑我臥床休息一月。我從無臥床休息的習慣與經驗,感到十分痛苦。妻遠去珠市口買到一張竹制的躺椅,我每天便躺在廊下看那破敗的雜院,精神已沉在死海中,我絕不善於養病,也從未得過病,人到中年,生命大概就此結束了。一個月繼一個月,驗血指標始終不降,也找過名中醫,均無效,我肯定醫學在肝炎面前尚束手無策,我開始嚴重失眠。如無妻兒,我將選擇自殺了結苦難。

200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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橫站生涯 第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