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美術中的抽象美問題,我想談一點自己的理解。
有人認為首都機場壁畫中的《科學的春天》是抽象的。其實,它只能説是象徵的,它用具體形象象徵一個概念,猶如用太陽象徵權力,用橄欖枝象徵和平一樣,這些都不能稱抽象。抽象,那是無形象的,雖有形、光、色、線等形式組合,卻不表現某一具體的客觀實物形象。
無論東方和西方,無論在什麼社會制度中,總有許多藝術工作者忠誠地表現了自己的真情實感,這永遠是推進人類文化發展的主流。印象派畫家們發現了色彩的新天地,野獸派強調了藝術創作中的個性解放,立體派開拓了造型藝術中形式結構的寬廣領域……這些探索大大發展了造型藝術的天地。數學本來只是由於生活的需要而誕生的吧,因為人們要分配産品,要記賬,聽説源於實用的數學早已進入純理論的研究了;疾病本來是附著在人身上的,實驗室裏研究細菌和病毒,這是為了徹底解決病源問題。美術,本來是起源於模倣客觀對象吧,但除描寫得像不像的問題之外,更重要的還有個美不美的問題。“像”了不一定美,並且對象本身就存在美與不美的差距。都是老松,不一定都美;同是花朵,也妍媸有別。這是什麼原因?如用形式法則來分析、化驗,就可找到其間有美與醜的“細菌”或“病毒”在起作用。要在客觀物象中分析構成其美的因素,將這些形、色、虛實、節奏等等因素抽出來進行科學的分析和研究,這就是抽象美的探索。這是與數學、細菌學及其他各種科學的研究同樣需要不可缺少的老老實實的科學態度的。
“紅間綠,花簇簇”,“萬綠叢中一點紅”,古人在綠葉紅花或其他無數物象中發現了紅與綠的色彩的抽象關係,尋找構成色彩美的規律。江南鄉鎮,人家密集,那白墻黑瓦參差錯落的居民建築往往比高樓大廈更吸引畫家。為什麼?我們曾斥責畫家們不畫新樓畫舊房,簡單地批評他們是資産階級思想。其實這是有點冤枉的。我遇到過許多熱愛祖國、熱愛人民的老、中、青年畫家,他們自己也都願住清潔乾燥,有衛生設備的新樓,但他們卻都愛畫江南民居,雖然那些民房大都破爛了,還是要畫。這不是愛其破爛,是被一種魅力吸引了!什麼魅力呢?除了那濃郁的生活氣息之外,其中白墻、黑瓦、黑門窗之間的各式各樣的、疏密相間的黑白幾何形,構成了具有迷人魅力的形式美。將這些黑白多變的形式所構成的美的條件抽象出來研究,找出其中的規律,這也正是早期立體派所曾探索過的道路。
誰在倒洗澡水時將嬰兒一起倒掉呢?我無意介紹西方抽象派中各種各樣的派系,隔絕了近30年,我自己也不了解了。我們恥于學舌,但不恥研究。況且,是西方現代抽象派首先啟示人們注意抽象美問題的嗎?肯定不是的。最近我帶學生到蘇州寫生,同學們觀察到園林裏的窗花樣式至少有幾百種,直線、折線、曲線及弧線等等的組合,雅致大方,變化莫測。這屬抽象美。假山石有的玲瓏剔透,有的氣勢磅薄,有平易近人之情,有光怪陸離之狀。這也屬抽象美。文徵明手植的紫藤,蒼勁虬曲,穿插纏綿,仿佛書法之大草與狂草,即使排除紫藤實體,只剩下線的形式,其美感依然存在。我在野外寫生,白紙落在草地上,陽光將各種形狀的雜草的影子投射到白紙上,往往組成令人神往的畫面,那是草的幽靈,它脫離了軀殼,是抽象的美的形式。中國水墨畫中的蘭竹,其實也屬於這類似投影的半抽象的形式美範疇。書法,依憑的是線組織的結構美,它往往背離象形文字的遠祖,成為作者抒寫情懷的手段,可説是抽象美的大本營。雲南大理石,畫面巧奪天工(本是天工),被裝飾在人民大會堂裏,被嵌在桌面上,被鑲在紅木鏡框裏懸挂于高級客廳;桂林、宜興等地岩洞裏鐘乳石的彩色照片被放大為宣傳廣告畫,這都屬抽象美。在建築中,抽象美更被大量而普遍地運用。我國古典建築從形體到裝飾處處離不開抽象美,如説鬥拱掩護了立體派,則藻井和彩畫便成了抽象派的溫床。爬山虎的種植原是為了保護墻壁吧,同時成了極美好的裝飾。蘇州留園有佈滿三面墻壁的巨大爬山虎,當早春尚未發葉時,看那莖枝縱橫伸展,線紋沉浮如遊龍,野趣感人,真是大自然難得的藝術創造,如能將其移入現代大建築物的壁畫中,當引來客進入神奇之境!大量的屬抽象範疇的自然美或藝術美,不僅被知識分子欣賞,也同樣為勞動人民喜愛。而且它們多半來自民間,很多是被民間藝人發現及加工創造的,最明顯的是工藝品,如陶瓷的窯變,花布的蠟染等。人們還利用竹根雕成煙斗,採來麥稈編織抽象圖案,拾來貝殼或羽毛點綴成圖畫;串街走巷的捏面藝人,將幾種彩色的面揉在一起,幾經扭捏,便獲得了絢麗的抽象色彩美,他在這基礎上因勢利導巧妙地賦予具象的人物和動物以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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