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中國

又見巴黎(1)

藝術中國 | 時間: 2010-08-27 10:49:01 | 出版社: 團結出版社

本已向巴黎永遠告別了!

1989年春回到巴黎寫生一月,舊情脈脈,返國後發表了一篇巴黎札記,我想我向巴黎永遠告別了。不意巴黎市立塞紐齊博物館(東方藝術博物館)邀我1993年在該館展出新作,並以市長希拉克先生的名義授我以巴黎市金勳章,因而又見巴黎。

*時刻威脅著旅客,機場是否能暢通無誤,總令人擔心。法國失業人數已過320多萬,而德斯坦當政失業人數達百萬時,已被政敵嘲笑他是百萬統帥了。我和幾個朋友正在地鐵中候車,突然廣播:本線*,請旅客繞道轉車。於是人群轉入尚在運作的車廂,車廂裏擠成沙丁魚似的罐頭。下車後我的朋友發現他藏在裏衣口袋的錢包丟失了,驚嘆小偷技術高超。至於車廂裏的乞討者,雖也有抱著孩子的婦女,但大都還是壯年人。謀職難,職業的位置又不斷在縮小。我帶了孩子們坐火車去凡爾賽,檢票自動,月臺、車廂自己找,四週冷清清如入無人之境,機器奪去了人的職業。沿途無人報站,我得隨時留心站名,惟恐過了站。

大皇宮關閉了,要大修,至少將關18個月,許多展覽便無法進行,或另找展廳。蓬皮杜文化中心初建時曾紅極一時,引起全世界的矚目和爭議,如今不無門庭冷落鞍馬稀之感,尤其現代藝術陳列部,參觀人數少,氣氛較前寥落多了。最前衛的代表性作品以陳列于蓬皮杜中心為榮,但這個擂臺也難坐穩,每隔幾年便又桃符換舊,面目全非了。這次陳列品中有三塊空空的白板,雖用玻璃罩罩著,仍是空空的白板,我無意近前去探尋作者姓名或標題,皇帝的新衣何須説明。藝術中探新無疑是艱辛的工作,甚至是生命的冒險。然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當年因前衛標新,欺世盜名的現象遍及全球。歐美經濟發展中一度以高價哄抬前衛,這與以政治權勢或宗教威望拔高作品聲譽同屬脫離群眾,“藝術”反成了隔離廣大人民真情實感的高墻,人為的墻,那是柏林墻,人們歡呼柏林墻的拆毀。

世事滄桑的轉化愈來愈快速了。我的老師蘇弗爾皮教授曾是法蘭西學院院士,美術界的一代巨子,在大型展出中他的位置曾與勃拉克等大師平起平坐,但今天他的作品已被現代博物館撤下,到處找不見他的作品了,書店裏也沒有他的畫集,人一走,茶就涼,巴黎人遺忘了巴黎美術學院的著名教授。有一位評論家來我展廳看畫,他頗賞識並分析了我作品的龍脈,我於是與他談起蘇弗爾皮,並表露了我對老師的懷念與惆悵。他極坦率:蘇弗爾皮是一位好教授,但不是好畫家,你比他強。我頭一次聽到這樣鋒利的意見,立即回憶老師當年贈言:回到自己的國度裏從自家的傳統中著根。50年來我深切體會到孤陋寡聞是不利因素,而土生土長是珍貴品質,我們的路格外不平,格外長。留在巴黎的老友們將東方引進了西方,做出了令西方人矚目的貢獻,他們是巴黎的重要畫家了,他們寬敞的畫室令人羨慕,相比之下我沒有畫室,或只有袖珍畫室,袖珍畫室裏的故事説不完。

蕭條,經濟蕭條波及藝術蕭條,巴黎居,大不易。巴黎美術學院門前沿街商店清一色是畫廊,一家挨一家,家家少顧客。美術學院背著畫夾出出進進的學生們看到這些冷冷清清的畫廊,或去蒙馬特看看硬拉遊人畫像的同行,能不為自己的前途憂慮嗎?我一直為職業畫家的生存問題杞人憂天。和幾個老友回憶常玉和潘玉良,常玉之死,因貧窮路絕而自殺;潘玉良住的閣樓無自來水,須自己下樓提水,我們曾幫她提過水,這次我想去尋訪她的舊居,照張相片,國內有些人不正在被她的身世迷惑嗎!不僅房子已拆除,連整條街也拆掉了。

時過境遷,“英國無日落”的時代也已成過去,曙光在東方升起時歐洲開始投入暮靄。亞洲四小龍的崛起,中國的開放,東方成了西方人心目中的新大陸,經商的、拓荒的、賣藝的都涌向東方。今年11月香港亞洲藝術博覽會中,歐、美不少畫廊送來梵谷、畢加索、夏迦爾、波洛克等大師的作品,孔雀東南飛,好一番盛況。歐洲的畫家被長期廣泛宣傳,早具世界聲譽,其實每個畫家的精品總不會太多,而失敗之作倒是大量的,由於盲目崇拜,名家筆下的蹩腳貨也價值連城。然而情況在轉變,不久前印象派的作品到台灣拍賣,成交不多,看來難於欺侮鄉下人不識貨了。倒是中國的優秀作品長期遭到不識貨的待遇,石濤的荷花與莫奈的睡蓮不一樣,東方西方有較量,但市價行情不公道。説起睡蓮,這次在奧朗吉博物館看過莫奈的巨幅睡蓮,我的小孫孫觀察那些出售以睡蓮作裝飾的文具。背面有英文標誌:中國制。

圓明園成了廢墟,凡爾賽依然矗立。法蘭西的祖宗不抽鴉片,收集了大量藝術珍品,巴黎眾多的博物館永遠是民族的驕傲,永遠吸引著全世界的藝術朝聖者。50年前漂洋過海來求學,談何容易,今天趁我畫展之機,兒孫也來巴黎觀光了。在盧浮宮中,目不暇接,只能走馬觀花,但13歲的小孫孫永遠掉隊,他看得仔細,似乎對件件展品感興趣,我們總要回頭到人群中去找他。有一回遍找不見,大家真著急了,原來他擠在一集體參觀團中正專心聽嚮導用英語講解作品。我立即憶及當年初到巴黎時,大學裏的美術史課聽不很懂,有一次在盧浮宮聽小學教師給小學生上課講希臘雕刻,全聽懂了,非常高興。剪不斷,巴黎緣,爺爺和小孫孫都在盧浮宮接受了啟蒙教育,只是小孫孫聽的是英語講解了。

紐約人在北京似乎很平常,而北京人在紐約引起國內外華人,甚至洋人的關注,因100年前美國就立了排華法案,雖然1943年撤銷了這條法案文字,但華人總是處於被排的境況。北京人在巴黎自然也不同於北京人在北京,當自己家裏吃飯尚有困難時,顯然不歡迎不速之客。有本領的人,像為盧浮宮建造了玻璃金字塔的,畢竟是少數,而多數想淘金的,則摸錯了門。須知:在法國學華語的人愈來愈多,他們想到東方來淘金吧,我們這裡沒有排外情緒,也許會成為他們的樂園。50年代我從馬賽乘船返國,內心充滿矛盾,似乎是冒著險投向未來;80年代曾兩次乘飛機離巴黎返國,均懷著説不盡的感觸與企望;這次飛離燈光輝煌的巴黎,卻感到了飛回明日更輝煌的祖國。告別兩次授予我金勳章的法蘭西,思緒萬千,在機艙裏一分鐘也未能入睡,黑夜如此之短,巴黎時間才3點鐘便見旭日東昇了。

199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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