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3月至5月,大英博物館舉辦我的個展,這確是他們首次試展20世紀中國畫家的作品,因而朋友們祝賀我。我被首選也許是一種幸運,關鍵問題是緣于古老博物館的改革開放,人們期待中、西方現代藝術高層次的交流,我自己當然也珍惜過河卒子的重任。 眾所週知,大英博物館珍藏著全世界的古代瑰寶,尤其是亞述、埃及、希臘、羅馬的雕刻更勝於盧浮宮之所藏。40餘年前留學巴黎時我曾利用暑假到倫敦參觀一個月,在大英博物館看到陳列著我們的古代繪畫,特別引我注意的是顧愷之的《女史箴圖》。當時首先感到憤憤不平,我們的國寶被人竊據,繼而又覺得我國古代藝術能在這重要博物館與全世界的藝術品同時展出,倒也未必不是一種讓人了解、識別、比較與較量的機緣。這回我的個展就在陳列我們古畫的原展廳展出,我的一幅橫卷《漢柏》就展出在原《女史箴圖》陳列的位置,這令我心潮起伏,夜不能眠。因古畫暫時收藏未展出,博物館的法羅博士特別為我打開一些珍品,我首先要再看《女史箴圖》。《女史箴圖》已精裱改裝藏于玻璃立櫃內,櫃暫安置於東方文物的高臺上,外加木板遮蓋保護。老同窗朱德群從巴黎趕來看我的畫展,當然我們要一同看《女史箴圖》,我們脫了鞋爬上高臺,匍匐在玻璃櫃下用手電照著細讀畫卷,蹲著看不便,就跪著看,隨同我們去的攝影師想攝下這子孫膜拜祖先的真情實景,但博物館嚴格規定不讓攝影。 除了《女史箴圖》,我們還看了一些石濤、石谿、文徵明等的冊頁、手卷及挂軸,我們缺乏文史及考證知識,不能細細品味推敲畫外意蘊,但感到中國傳統繪畫往往宜於案頭細讀,江山臥遊,當張挂上墻在一定距離外觀賞,往往就失去吸引人的視覺魅力,像范寬、郭熙具造型特色的磅薄氣勢只屬少數。繪畫必鬚髮揮視覺形式效果,墻上效果,距離效果,建築效果。蔡元培歸納:西方繪畫近建築,中國繪畫近文學。就近文學這一觀點而言,畫中有詩,這詩應是畫中細胞,而非指題寫在畫面上額外增添的詩句。視覺形像是世界語,無須翻譯,用世界語傳遞中國情懷,我深信是中國繪畫發展的美好前景。記者及評論員在我展廳中首先提及的問題便是這條中、西結合的道路。我完全承認我的藝術是混血兒,如今這混血兒長大了,第一次回到歐洲來展出,歐洲的親屬是否能認出有自己血緣的東方來客? 偶然的機緣,倫勃朗回顧展的素描部分就在大英博物館與我同時並肩展出,有友人為我擔心在大師的光芒前失色,也有記者提及這樣的問題。我倒感到很高興,17世紀的荷蘭大師與20世紀的中國畫家是可以相敘的,繪事甘苦滋味同,並不因時代和地域之異彼此格格不入。倫勃朗只活了63歲,我已73歲,長他10歲,人生甘苦當也有許多同感吧。當然,我沾了他的光了,多半觀眾主要是來看他的,附帶也看了我的。博物館的大門外左邊是倫勃朗的橫標,右邊是吳冠中的橫標,我感到受寵若驚。攝影師在橫標前給我照相留念,一位牽著狗經過的老太太問攝影師是怎麼回事,答是給作者照相,她於是立即牽著狗走到我面前與我緊緊握手,説她看了我的畫展,喜愛極了。她不是評論員,不是記者,是一位退休了的老婦人。由於她的欣賞,我又聯想起自己風箏不斷線的觀點,風箏能放到歐洲仍不斷線嗎?當有記者談到我這混血兒已被歐洲認可時,我雖高興,但説:為時尚早。因我確也見到有觀眾看完倫勃朗,走到我展廳門口,往裏一張望便回頭走了,不屑一顧。 作畫為表達獨特的情思與美感,我一向主張不擇手段,即擇一切手段。在大英博物館作的一次講座中,談筆墨問題,我認為筆墨只是奴役于特定思緒的手段,脫離了具體畫面的孤立的筆墨,其價值等於零。實踐中,我作畫從不考慮固有的程式,並竭力避免重復自己已有的表現方式。這次展品選了油畫、墨彩及速寫,並包括不同時期的不同面貌,有一位並未看簡介的觀眾問:這是幾個畫家的聯展?也許他並不內行,也許我缺乏一貫的風格,但我聽了這評語倒是喜勝於憂。這使我回憶起“*”中在歷史博物館舉辦的一次大型油畫展,主題全是表現毛澤東主席,作品選自全國各省,有一位外賓看後不禁發出驚嘆:這一位畫家畫這麼多作品,真是精力旺盛!
細看倫勃朗的回顧展,他始終只是一個肖像畫家,一生在肖像畫中精益求精,他很少離開故土,畫的大都是他身邊最熟悉的人物。後來我又去南方參觀了莎士比亞的故里,我對莎士比亞毫無研究,故居的講解員介紹説莎翁一直生活在故鄉,很少出遠門。我聯想起塞尚、倪瓚,他們都只吸取最親切的鄉里題材,源泉無盡,情真意切。藝之成一如樹之長,首要土壤,土生土長。土生土長是根本,孤陋寡聞是缺點,這是兩個不同的概念。 我參觀了正在進行拍賣的蘇富比總部,墻上挂滿了名家、大師們的作品,包括鬱脫利羅、馬爾蓋、弗拉芒克、丟非等人的油畫及馬蒂斯的速寫,都是蹩腳貨。歐美經濟衰退,名畫市場不景氣,藏家不會拋出精品來。如果由我鑒定,其中不少作品是偽作。不過也難説,因大師非神,只是一個普通勞動者,是勤奮的勞動者,是失敗最多的勞動者。只從博物館裏,從畫集上看到大師們的精品不足以全面了解其創作歷程,作為專業畫家,能看到大師們的失敗之作是一種幸運。 常聽説有些西方人認為中國畫畫在宣紙上,材料不結實,因此不能同油畫比,要低一等。我自己同時採用油畫和水墨兩種材料,主要根據不同的表現對象選定更適合的媒體,對布或紙、油或水毫無成見,哪一種材料更耐久也並無深入研究。但也觀察過博物館裏那些古代名畫,不少布上的油彩已龜裂,特拉克洛亞的色彩早已變暗,他自己生前就已發現這問題,席裏柯的作品則幾乎變成單一的棕色調了。這次在倫敦得知,報載博物館已發現不少現代大師們如霍克納(Hockney)、皮洛克(Pollek)等等的作品其材料已開始變壞。宣紙時間久了偏黃,花青更易褪色,但墨色幾乎永不褪色,元代的紙上作品大都仍甚完好。我無意宣揚紙勝於布,或比布更耐久,只希望有人在材料方面作科學的研究,先不抱成見。不過任何材料都有其優缺點,駕馭材料與藝術技巧本來就血肉相連。 大英博物館專辟一室,第八展廳,以陳列舉世聞名的雅典娜神廟(柏德嫩)的雕刻,這組見諸各種美術史冊的藝術瑰寶被珍貴地展示給全世界的遊人,人們都渴望來此瞻仰、膜拜人類創造的藝術高峰。這是希臘的宗廟,宗廟被劫走,子孫是不答應的,聽説希臘政府仍年年提出要求歸還的交涉。在巴黎的吉美博物館,也羅列著我們祖先的頭像、佛像。東方古國的古代藝術被西方強大的帝國佔有了,但他們將之陳列展出於全世界人們的面前,卻也發揚了作品的精神力量。每天,成群的孩子由老師們帶領著來學習,博物館是最有實效的社會大學。經濟效益席捲全球,各國的博物館大都收門票,門票日益昂貴。大英博物館迄今不收門票,據了解,博物館認真考慮過,如收票,大英博物館這樣豐富的收藏,這樣的身價該定多高的票價,票價高了則對社會教育將起堵塞作用,博物館的意義及作用便變質了。大英博物館的展品大都來自世界各地,如原件由各國取回,博物館關門大吉,人們要學習研究便只好分赴各國去尋找,確乎遠不如集中在這大博物館中有效。但人家有權索回家珍,怎麼辦?是否可交換,以英國的重要藝術品贈送到各國陳列,起到真正的文化交流作用。國與國之間應交換陳列博物館的藏品,秀才不出門,能看天下畫。印象派的作品當時沒人要,便宜,流散了,廣為流傳了,如當時全部保存在巴黎,其影響當局限多了。當我們在紐約大都會博物館看到倣造的網師園“殿春簃”,感到很高興,為蘇州園林出國歡呼!不過,有往有返,該引進什麼? 倫勃朗展的油畫部分陳列于國家畫廊(其實應稱美術館),展出51件作品,但像《夜巡圖》等重要的代表作並未能借來。倒同時展出其工作室的學生、助手們的作品,品質不高,似乎主要為了商品而製作。國家畫廊主要陳列自文藝復興至19世紀的歐洲繪畫,洋洋大觀,數量品質均與盧浮宮媲美。用半天時間粗粗看一遍,像訪問那麼多不同性格的大師,聆聽各樣的高見,感到體力和腦力都頗疲勞。一齣畫廊的大門,滿眼噴泉、濕漉漉的雕刻群、高高的石柱、群鴿亂飛,令人精神鬆弛下來。這是著名的脫拉發爾格廣場,典型的歐洲廣場。滿地是鴿群,空中也飛滿鴿群。遊人伸手展開手裏的小豆,於是鴿子飛來爭食,爬滿雙臂、肩頭,甚至大模大樣落在我的頭上,有照相為證。此地何處?名副其實應是鴿子廣場,廣場是屬於鴿子的,有了鴿子廣場才有了活的生命。我無意了解脫拉發爾格廣場名稱的來歷,大概是紀念高高站立在柱頂的那位將軍吧,不過人們已很少抬頭去瞻仰那冰冷的將軍石像,他太高了,也瞻仰不著。一將功成萬骨枯,請到泰晤士河塔橋附近的古堡裏參觀,裏面主要陳列各時期的兵器,刀、槍、劍、戟,血腥瀰漫。古堡底層是金庫,珠寶金冠閃閃發光,乃珍寶館也。刀槍劍戟之為用,就是掠奪金銀珠寶,歷史的陳列,將事實擺得明明白白。但參觀金庫的人群比參觀國家畫廊擁擠得多,國家畫廊是免費參觀,這古堡的門票價甚高,但購票還要排長隊。不記得哪一位英國人説過:“我們寧可丟掉印度,也不能丟掉莎士比亞。”真是一語驚人! 大英博物館法羅博士邀請並陪同我去參觀北部鄉村,從倫敦乘火車三個小時,到一個什麼站,然後她租一輛轎車,自己開車繞了170余公里,觀光山區風光,地區已接近蘇格蘭邊緣。是丘陵類型的山區,看來山不甚高,山頂尚積雪,英國人一批批開車來爬雪山。曾經玉龍、唐古拉和喜馬拉雅,這樣的山在我眼裏只是模型式的小山丘。法羅之所以選這地區,因這裡不少山村裏的樹木、叢林及溪流很像我的畫面,估計我會喜愛。確乎,山村裏古木老樹多,小橋、流水、石屋,很像貴州,而且房頂也不少是用石板蓋成,進入畫圖,恐無歐亞之分。我們在鄉村小旅店住了一宿,小店兩層樓,樓上是幾間客房,從客房的窗戶外望,正對一座古樸的小教堂,教堂被包圍在墓碑之林中。樓下是酒店,酒櫃、小餐廳、球室,處處結構緊湊,色彩濃郁,非常像梵谷的畫面,我興奮起來,考慮可畫些速寫素材。當我們在別處吃了晚飯回到旅店,店裏已擠滿了人,老人、小孩、婦女、相偎在沙發上的情侶,還有大狗和小狗。人們喝酒、下棋、打球……高高低低的燈光,壁爐裏熊熊的火光,夜光杯裏各式飲料反映著紅、白、藍、黃,誘人的畫境,但要想寫生則已無迴旋餘地。因嘈雜喧嘩,怕聽不見電話鈴聲,我們據守在電話跟前,先等待倫敦約定的來話。白天,村裏幾乎碰不見人。顯得寧靜而寂寞,夜晚都被吸引到小酒店來暢飲歡聚。四月的倫敦春寒料峭,北方鄉間近乎北京的冬季,但酒店之夜溫暖如春,村民們春風滿面,盡情陶醉。這是鹹亨酒店,這是洋茶館,中國人習慣早茶,西洋人愛夜酒,各有各的傳統,各愛各的傳統習慣。與40年前相比,倫敦及其郊外的外貌似乎無多大改變,民居仍是二三層的小樓,即便新蓋的亦基本是老樣式,很少高層公寓。人們偏愛這種傳統風貌,但保留這種風貌恐有一個基本條件,即人口增長速度。近一二十年來高樓建得最多、最快,外貌變化最大的,據説首推香港和中國大陸,除經濟發展外,還有其不得不劇變的人口基因吧!40年前舊巴黎、舊倫敦,舊貌依然,而我的故鄉十年來卻“江南抹盡舊畫圖”,令懷舊的老年人若有所失! 1992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