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畫東京題外話 遠處青山,山頂雲霧繚繞,卻非遊雲輕煙,那是活火山,前幾天剛噴發,餘熱成雲。紅樹疏黃,通過美麗的公園,踏著滿地楓葉,我們被引進九州熊本縣美術館。先有本館,又新建分館,一館比一館更現代化,後來居上,已勝於紐約、巴黎的展廳與設備。日本小小一個縣,行政等級相當我國一個省,其經濟實力則難比較了。琴聲悠悠從美術館中播揚,底層正在舉辦一位鋼琴家的演奏會,國家電視臺NHK正在錄攝。據介紹,那位演奏者是盲人。在聽眾肅然欣賞的氣氛中我眼前掠過荷馬的形象,荷馬忽而又幻化為瞎子阿炳。阿炳的《二泉映月》牽動無錫人的心弦,牽動大江南北知音的心弦,不過他如果真能活到今天,也享受不到這位日本民間盲琴師的尊榮。 上樓看展品,展覽主要是突出本縣作者的作品,這是各縣美術館的共同守則。前天參觀大分縣美術館,館方介紹該縣高山辰雄的作品時感到無比驕傲,他們正在建高氏的專館。除本縣、本國的作品,西方是崇尚的對象,一小幅雷諾亞的人像,仿佛是鎮館之寶,到處張挂其印製品。油畫基本是倣西洋的,水墨顯然是中國水墨的翻版,但並未見高水準的中國畫。中國現代具創造性的作者如齊白石、林風眠、潘天壽、李可染、石魯等在東京很少人知道,在縣裏更是陌生了。 屍骨可焚,但願作品長存,這是畫家們的共同心態吧!不少當代中國畫家在營建自己的紀念館,事實上造這類家庭式小廟是非常吃力的,而且,如作品價值愈高,則其安全系數愈小,反而令人擔憂。我的家鄉宜興縣,居然成立了一位名畫家的紀念館,但陳列的都是複製品及榮寶齋的浮水印,一次被盜竊走了多幅浮水印。中國美術館經費不多,廉價收購作品,所藏當代畫不少,如將其全部藏品曝光,則將展現歷屆收藏者的眼力及政治背景的嘲弄。50年代我作過一組井岡山風景,初探油畫民族化,因畫的是革命聖地吧,作品被發表及出版。當時井岡山管理處(博物館)要求我複製一套,於是就複製贈送。前幾年翻看舊作我毀了這批過於幼稚的原作,但複製的那套卻一幅一幅陸續出現在香港佳士德拍賣中。我有理告狀,但想到將引來調查、聯繫、研究、公安部門的填表及簽證等一系列手續,陪不起時間。東北一位畫家給賓館作了一幅大畫,因稿酬引起糾紛,對簿公堂,最後賓館付酬十余萬致歉,但官司打了9個月。我為北京飯店作了二幅大畫,分文未取。有一次海外友人到北京飯店看畫,我順便在飯店請吃飯,付了現款。曾有人問在北京飯店作畫稿酬幾何,有畫家答曰:三百(白吃、白住、白畫),則我不足三百。無酬也罷,但願作品保持完好。我十餘年前為湖南賓館作大幅《南嶽》,懸挂在大廳的丈二匹居然被人以偽作替換。後雖破案,原作破損不堪設想。熊本縣美術館裏陳列著一幅壁畫,背面帶著複雜的鋼筋構架,重數十噸,那是本縣的一位畫家作于美國的壁畫,縣裏花鉅資從美國購運回鄉供奉。當年拿破侖攻佔義大利,想將達·芬奇的《最後的晚餐》運回巴黎,因工程師沒有遷移壁畫的本領而作罷。 東京顯然比縣裏氣魄更大了,單説那箱根的雕塑公園,購置了布爾特爾、亨利·摩爾等西方現代大師的大量原作,專題專區陳列,流派紛呈,景觀非凡。我那10歲的小孫孫初次到東京,問他對東京最深的印像是什麼,他毫不猶豫地答:雕塑公園。在世界一級大師的作品間,同時陳列了日本作家的作品。日本人民、資本家及政府,顯然都盼望本國的藝術家能與國際級大師並駕齊驅,對藝術的榮譽感似乎勝於運動會的金牌。 魯迅所倡的拿來主義在日本得到最徹底的實踐。德國的照相機、瑞士的手錶及歐美的電子科技被日本拿去了,自己面臨淘汰的威脅。至於美術,早在本世紀初,法國的馬蒂斯、特朗、盧奧等等在日本都有模倣者,但日本的西洋美術至今趕不上法國,且差距甚遠。我向一位日本友人提出了這一看法,這位友人略略思索,答:藝術屬於感情,感情難於模倣。他點到了要害,效顰的東施被人嗤笑,但今日環顧國內外藝壇,時時處處入目的倒偏偏大都是東施的後裔們。
日本美術館珍藏、展出浮世繪,理所當然。印象派及其後,尤其梵谷受了浮世繪的影響,大大提高了浮世繪的國際知名度。日本曾不惜鉅資舉辦過“日本主義”之展,即展示浮世繪對印象派的影響。中華民族五千年的藝術積累,其博大、深度與浮世繪相比如何?但西方世界了解我們民族藝術精粹的學者真是鳳毛麟角。別人不了解,我們自己了解,冷暖自知。拿來西方,結合自家精髓,我想,當比結合浮世繪的表面形式要複雜、深刻得多。如今,有些西方畫家捕風捉影地吸取我們的書法,已屬標新立異,引人矚目。願我們民族真的已處於騰飛的起點,我們藝術的騰飛有著最堅實的基地。玄之又玄的東方其實緣於人們尚未能窺其真形,故曰大象無形。 在慶賀中日邦交正常化20週年的喜慶期間,我展畫于東京新宿三越新館。展畫,確是文化交流,無言的感情交融。從觀眾們看畫的眼神中,可了解他們的喜惡。老王之瓜有甜、酸、苦、澀,一般日本人愛甜味,喜清淡,日本的作品因之講究乾淨利索,嚴謹的製作多於瘋狂的揮寫。中國畫家以往舉辦畫展主要要求藝術效果,很少考慮迎合顧客趣味要求出售作品,因國內根本無人買得起藝術品。日本的中産人家看畫展是想買畫的,買適合自家張挂的小幅淡雅之作,這與香港畫商為倒賣而收購有別。如此,為探求藝術高峰而創作與為服務於市民家庭而作畫,形成了不同的道路。為了謀生,畫家不得不先選擇後者,或暫時屈服於後者。但暫時再暫時,人生易老,歧途其日遠兮,難返。那些大幅巨構,不合時宜之作,似乎只是為博物館而作,但博物館只能收藏曆史上已有定評的重要傑作。日本富,日本的名畫家生活在富裕中。他們的作品價再昂貴,自有日本國內購買,毋須去歐美市場競爭,在蘇富比或佳士德的拍賣中很少出現日本畫家的作品。倒是西洋的名畫以天文數字之價被日本人收購。中國古、今的名畫誰買?身價不高!多半還是海外華人買,台灣人買。比大陸富裕的台灣開始從海外買回流失的文物,願向這些富裕了的華人致敬!我倒並非認為必須將這些珍貴的民族精華都庫存在家裏,但確乎應竭力提高其經濟價值以引起世界性的認識和評價,為遭遇不公平的屈辱者鳴怨。 數年來我多次在西方和東方展畫,希望聽到我這種中、西混血兒式的藝術在中、西方的反應。似乎反應比在中國本土更令人興奮。紮根本土,批判多於首肯,總被視為離經叛道,不屬正統。1979年中國美術館首次舉辦我的大型回顧展。中央電視臺錄相後遲遲不播,最後洗掉了磁帶。而新加坡國家電視臺、英國BBC和日本NHK倒都在展出期錄影並播放了。他們錄影中都要求我在當地有寫生的鏡頭。為錄影而演“寫生”顯然是虛假的了,是東施效顰,這東施和西施都是我自己。我在祖國深山老林和窮鄉僻壤寫生數十年,千辛萬苦,真正心痛中的西施絕無人關懷。今衣履整潔地在他國大城市寫生,全非本來面目,不覺令我念及:“將軍未挂封侯印,腰下常懸帶血刀!”今年中央電視臺有意錄我的藝術與生活,並到我的故鄉去尋找我那破舊的老窩———只剩矮矮的後門和半堵殘墻。老鄉們向我們圍攏來,鵝群向我們圍攏來,好奇乎!依依乎!我返京後作了一幅鵝群圖,空無一人,題款:白髮滿頭故鄉行,鵝群嘈嘈皆鄉音。 1992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