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中國

走馬京都

藝術中國 | 時間: 2010-08-27 10:47:20 | 出版社: 團結出版社

走馬觀花,偏偏櫻花未開,春寒料峭。但開花的樹、種樹的人、人們生長的地,都似曾相識,很親切。寫不成異國風光的遊記,倒受啟迪引起對故里的回顧與瞻望。

街宮廟

乍見今日香港,擁擠的高樓矗立,建築材料五光十色,一派現代西方都市樣式。但京都不許蓋摩天樓,僅三四層高的樓房提攜著日本式二層木樓,長相伴,總相親,屋宇樓臺也真有點白頭偕老的恩愛情誼。相應就顯得街道寬闊平坦,樹木舒展,河流貫穿其間,河上白鷺悠悠,那不正是人們嚮往中的蘇杭情趣嗎?建於17世紀的離宮“二條城”也由護城河環繞護衛,建築保護完整無損,宮中壁畫、文物一塵不染。人們赤腳走在地板廊上仍能聽到回音,那是裏面設有暗道機關,一進盜賊刺客地板便作響報警。蘇州靈岩山曾有吳宮特製的響屟廊,讓寂寞的西施走在有音響的長廊上聊解心煩。或防盜,或解悶,透露了人類智慧的相通。遺憾靈岩山的響屟廊早已無存,只餘下血紅的楓林以懷舊。修學院離宮(山野離宮)的修建更表明瞭帝皇們不能忘情于自然風光和民間生活。人啊,因地位的轉變而失去人性的畢竟是少數。院中還有不肯以愛情換取華貴,寧伴黃卷青燈以終生的公主修行的故址。

“南朝四百八十寺”,不知杜牧的估計是否正確,京都今日卻有二千來寺院,奈良也有九百左右寺廟。所見到的寺廟都保護得完整潔凈,鳥語花香。我們在奈良西大寺參與了茶道。酒能解愁、助興、予人歡樂,往往是感情交流的通渠。茶,在特定情況下替代了酒的有益功能。對茶道,起先覺得形式嚴肅,心情有點壓抑。和尚師父們説感情上應是自由、開朗、奔放的。茶道實質上是獨特的酒會,其宴飲規格本身逐步發展,漸漸進入了藝術樣式的欣賞。姑娘們出嫁前必須學會插花和茶道的藝術。我們雙手捧起斗大的陶盆,飲那盆裏苔綠色的濃茶。好奇者微微品茗,膽大的便大口牛飲起來。人們跪著傳遞那大盆的濃茶,有點秦皇賜宴諸侯的氣氛吧!

奈良東大寺大殿氣宇軒昂,略似五台山中唐佛光寺的風格,且亦借山環抱,增強了雄鎮之威勢。殿前用印度、中國、日本等國的大石鋪地,這與北京中山公園的五色土構思相似,佛意人心都願懷抱宇宙、普度眾生。寺門外的梅花鹿早已任人愛撫相親,不識殺機矣!殿中端坐世界最大青銅大佛,我們作為貴賓,有幸上臺環繞大佛一週,從中比較與現代雕刻所共同探求的方、圓、穩、重、簡潔與豐富……殿外挂滿了密密層層的木牌,牌上各書心事,有為了投考××學校的,有祈求匹配良緣的,多少心底私願吐露得明明白白,毫無羞赧,正如我們剛見到的畢業典禮中姑娘們對自己盛裝的驕傲、婚禮中新人對自己幸福的陶醉,肝膽與日月相映。

並肩西望

我們是應日本南畫院之邀請前去參加三國繪畫聯展的開幕式。聯展在京都美術館舉行,日本南畫院是主人,我們東方美術交流學會代表團及蘇聯美術家代表團是客人。記者招待會上記者們問蘇聯有沒有像日本那樣的南畫,問題一針見血觸及了東、西方繪畫的關係和比較。是由來已久的隔閡?是新世紀的召喚?今天邂逅一堂,是傾心的時候了!97歲高齡的日本南畫院院長河野新村先生是有遠見的長者,他誠意與中國當代畫家合作,在為傳統的東方繪畫進入現代化,促使東方繪畫邁步歐美及全球的壯舉中,他正像年輕人一樣充滿著對事業的希望與決心。這次三國聯展就是河野先生設計中全球性繪畫交流的第一步,他言語不多,認為作品展出便是無聲的討論。確乎,東方繪畫在歐美畫壇和繪畫市場尚處於令人傷心的劣勢。19世紀歐洲名家的作品售價五六百萬美元是常事,義大利文藝復興期曼德涅的一幅小油畫去年被美國戈蒂博物館以1040萬美元收購,而我國明代文徵明及石濤的作品有的只賣幾萬、幾千甚至幾百美元。是我們的藝不如人?自生自滅,我們太不重視自己的傑出作家和作品的宣傳,前幾年我們現代的代表性作家潘天壽、黃賓虹、吳昌碩等人的作品去巴黎展出,裝潢和包裝簡陋之極,人家打開作品箱時還以為是佈置作品的工具箱呢。我們不久前在北京看過美國現代拼湊畫家勞森柏的展覽佈置吧,他利用中國材料搞的作品在美國售價75萬美元。錢,錢,當然不能以錢來衡量藝術的高低,我也無意在此為誰作藝術評論,作者只能矢志創造有時代特色和民族特色的新作品,但具民族特色的新作品不能只由外國人來廉價收購,應以國家的力量投資、協助,使我國當代有特色的繪畫在世界畫壇上佔領相應的地位。百歲老人河野先生的胸懷令人感動,我們同他多次交談,在為東方繪畫放出新的光彩,使西方世界深一步認識東方繪畫等問題中,看法是基本一致的,老畫師確乎為這一偉大的事業竭力奉獻了自己的精力和財力!


記者招待會上向我提出的主要問題是:“你是否同意中國展品中已有不少抽象的因素。”“是的,我國中青年一代畫家早已放眼世界,密切注意歐美的藝術動態,也嘗試他們的各樣手法,但我們繪畫中的抽象觀念與傳統作品中的抽象因素有一致性,與大寫意也有聯繫,我們爭取人民的共鳴,高放風箏,勿斷線!”當然,這只能作為我個人的答覆,誰又能代表各種觀點呢!

小蘇和小譚

夜半電話鈴聲響,誰?小蘇!我剛到京都兩天,並無中國朋友,小蘇是誰?我記起了小蘇姑娘,也僅知姓蘇,不知她的名字,我是學院的教授,她是學院的裱畫工,我交畫請她裱過,沒問過她的名字。這回她從大阪打來電話,親切熱情,因白天找不到我,深夜來電話,表示歉意,淺淺的歉意卻深深緊扣了我的心弦。翌日是展覽開幕式,她和她的夥伴小譚將從大阪趕來京都參觀。開幕式我要參加剪綵、記者招待會。盛大的宴會、與那麼多的外國朋友相識、交換名片,一環扣一環,可以説行動不自由,沒有自己支配的時間,心裏嘀咕著如何安排與小蘇相敘。小蘇和小譚早早趕到了吧,但我很晚才同她倆在廊子裏人群中直接面談了幾分鐘,我真想擁抱這兩位原先並不很熟悉的親人!我們的日程安排得十二分緊湊,但我下決心抽時間去大阪她們的宿處看看,但説定一個條件,不許她們搬動宿捨得一桌一椅,不許作任何收拾,如破壞了現場,便無法破案,我是有意去破心底的疑案的。她倆住在日本式的二層舊木樓上,小小一間臥室地面正好鋪開兩條被蓋,兩個姑娘頭碰頭睡在地鋪上,比之小蘇在東北農村插隊的八年生活已高級多了,如今室內有彩電、冰箱、洗衣機,這都是人家用舊了作廢物處理時請她們去撿來的。我突然打開冰箱,裏面主要是速食麵,還有四個雞蛋,雞蛋在日本頂便宜。臥房外小小半間過“廳”兼廚房,正中間矮桌一張用以吃飯、裁衣、讀書、幹各種各樣的活。小蘇先跟一位日本裱畫的老師傅學到了新的技藝及獨特漿糊的配方,後來自己也兼裱畫、教中文、學化粧、人形(製作小人),現在每天白天在服裝學院上學,擠課餘時間掙錢謀生,她説情況已好多了,原先住的房子更差,如今兩人合住便宜些,也還方便,只廁所是整個一層樓11戶公用的。36歲的小蘇是屬於國內大男大女的層次了吧,勤奮、刻苦,在異國學習,人生征途中正待展翅的80年代的中國姑娘似乎遺忘了年齡的旅程。小譚也曾在北京美協工作過,她是熟悉我們這些畫家的,同張廣同志更是談個沒完沒了,恨不得在一個小時內吐盡酸甜苦辣,酸、甜、苦、辣在全世界都是同樣的滋味,人們的舌頭都同樣敏感!

我們到嵐山憑吊周總理的詩碑,獻花束。途中,日本朋友特別引我們上山看了個茶園,那是中國茶移植來日本的最先落腳處,有刻石銘記,茶從此播及整個日本,併發展了茶道。我們的日本翻譯漢語講得特別流暢,她不久還要來北京研究唐詩。茶、小蘇、小譚、翻譯姑娘、日本的彩電、絲綢、電子電腦、中日女排……我小小的腦袋裏泛起了意識流沉浮的海洋!

載《北京晚報》1986年4月22、29日,5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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