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非雕刻一瞥 “停!停!停!”我們催司機快停車,那是尼日利亞首都拉各斯的市區邊緣,我們瞥見在一棵大樹下矗立著一座全身銅像。車停下來,我們立即下車,不等我們走向前去,銅像自己就向我們走近來了。幾乎是*著的碩大的身軀,通體烏黑,鐵似的鑄在大樹下,襯著赤道線上明亮耀眼的天空,原來是個真人,但幾乎和雕刻一模一樣!我們都受騙得有理。還有一個被騙的原因:在不少旅社庭院裏,包括郊區旅社,我們也常碰見一些真人大小的雕刻。處處有雕刻!*的婦女和接近*的男子,由於膚色發色的一致,予人強烈的整體形象感,他們經常高舉著偏瘦而有力的臂膀扶住頭上頂著的什物,於是形成一個穩定、變化又統一的雕塑樣式,遠遠看,又具黑色剪紙的強烈感和明確性。水彩畫誕生於霧都倫敦,杏花春雨江南孕育了南宗山水畫派,非洲雕刻脫胎于非洲人民生活中強烈的形式感。木雕尤其普及、發達,因為木頭多。當地的陪同人員不斷指出叢林中那些最宜雕刻的大樹,有的烏木類似紫檀,黑似墨,重似鐵。雕刻家劉煥章高價買了一塊黑木頭,如獲至寶。 與我們黃楊木雕的繁瑣作風相反,非洲的木雕大刀闊斧,突出了人物的性格特徵,極度誇張其形式感。也有打磨得十分光滑的,必要的局部也雕琢得相當細緻,但整體造型或粗壯厚實,宜撫摸;或瘦骨嶙峋,似鋼筋。那伸展得十分舒暢的長長脖子、豐碩飽滿的乳房、睜得大大的雙眼、寬厚的波狀嘴唇,都具強烈的視覺形象性,一眼就令人駐足。西歐現代藝術家們,畢卡索及立體派的探索者們,就在黑人雕刻中發現了新的造型啟示。風靡于歐美及世界各大城市的現代藝術,不會忘記曾吃過其奶的黑媽媽吧! 曾是貧窮落後的非洲,卻比歐美更早誕生了現代藝術,其社會基礎顯然不是由於物質文明的高度發達,而是人民的信仰吧!我們參觀過神秘的聖林,“聖”在哪呢?環境的幽僻和樹木的參天只是舞臺,正因其間叢生石雕,便處處有了神靈,受人跪拜。石雕多半是利用原石,略施斧鑿,點石成仙!或在石面刻線繪形,天真稚拙間流露出虔誠與崇敬的心情,我驚異其風格與現代畫家保羅·克裏何其相似乃耳!在馬利首都巴馬科的現代高層建築“友誼”賓館裏,一進接待廳便是三米來高的傳統大木雕,表現婦女和娃娃,三個娃娃環繞著媽媽。這一類型的木雕很多,適應了母親渴望生子的願望,像送子觀音似的,接受求子婦女們的祈禱。化裝舞蹈,戴著面具的舞蹈,是非洲人*要的文娛生活,面具便成了非洲藝術的一個搖籃。馬利新建的現代型博物館中收藏著十分豐富的面具雕刻,非洲叢林中的奇禽怪獸都入了面具,人獸結合,人禽結合。人們盡情發揮想像力,創造各式驚人的貌相來逗人大樂;同時,一如非底亞斯之創造宙斯,米開朗基羅之創造摩西,非洲民間藝術家亦在造神,只是由於社會基礎不同,民族性格不同,神的面貌也就差異大矣!如果在面具造型中作者有充分發揮想像力的自由,那麼在帝王肖像中便必須真實、嚴謹地再現統治者的尊容。泥塑而後鑄銅的國王像成了尼日利亞傳統雕刻中的官方主流,寫實風格一直繼承不衰。我們參觀了文化古城貝南的博物館和首都拉各斯博物館,其中國王、王后及名人們的鑄像都佔有極大的比重。博物館裏並展示出鑄銅的具體步驟:泥塑像上先涂蓋一層蜂蠟,再包上泥模,像的頭頂及底部均留有小孔,加熱後蠟熔化流出,接著灌入的銅液便佔領了蠟的空間而成銅像。今天許多民間作坊依舊用這方法翻銅像,依舊在不斷翻制古國王及王后的像,因為依舊有不少人要買嘛。貝南王國于1897年被入侵的英國海軍推翻,大批文物失散。1980年,歐洲一古董商在倫敦拍賣一批文物,尼日利亞國家博物館館長專程去倫敦,以130萬奈拉(一奈拉約合2.5元人民幣)買回四件當年在貝南丟失的雕刻,這四件國寶如今陳列在拉各斯博物館中,是尼日利亞的驕傲。還有一件重要的牙雕面具今存倫敦博物館,幾經交涉仍無法歸趙,1977年在尼日利亞舉行第二屆世界黑人和非洲文化藝術節時被選作了大會的會徽。
從鬧市商場、靜巷小鋪、路邊攤販、現代大旅社的小賣部,一直到海水浴場的沙岸上,處處都有傳統木雕出售,我們不放棄每一個機會,總要在其中尋找所愛。漸漸發現這些民間藝人作品的題材及形式經常有重復和雷同,見得最多的是瘦長或肥碩的婦女雙臂高舉什物盆、婦女跪地手捧什物盆(這些盆正好給人們存放糖果或當作煙灰缸)、婦女舂米的優美姿態、婦女*胸像(乳房突出,頭略偏,戴著華麗高大的頭飾,與胸成合宜的動態)、瘦而強勁的騎士(多半是銅鑄,銅鑄宜於表現細瘦的形,接近現代雕刻的鐵線造型)……還有象牙雕和牛角雕,充分利用象牙和牛角弧而尖的伸展形式,表現了象與虎搏鬥等驚險狀貌。後來我們在民間藝人處看到一本厚厚的非洲傳統雕刻的藍圖,其中收集了各式各樣的木雕程式,藝人們以此作為粉本,不斷複製再創作。我立即回憶起在無錫惠山泥人研究所參觀過的傳統典型作品,十分精彩,後人參照著複製臨摹,往往一代不如一代。胖阿福的頭為什麼有時比身子還大,大到什麼程度合適,過與不及便都不美。戲曲《小放牛》和《拾玉鐲》中有不少精彩的程式,但精彩的演出並不太多。一個藝術程式是前人創作經驗的歸納吧,是對後人進行創作的重要啟示,但程式往往被當作模式,不斷複製而失原作精神,於是産生了大批庸俗的“作品”。我們之所以不斷在非洲木雕群中來回尋找,就是由於同一程式的作品品質千差萬別,其中有繼承了傳統樣式又別具匠心的佳作,但更多的是為賺旅遊者的錢而粗製濫造的劣等品。 在拉各斯一下飛機,剛通過海關,迎面便是一壁墻似的大木雕,刻的是半抽象的人物群像,扭曲的身段,難分難解的結構,作者奧桑特(Osunde)是亞巴技術學院的雕塑講師。此後,我們在國家劇院的四週墻面及庭院中,在非洲黑人文化博物館中,在國際貿易展覽館的廣場上,在伊非大學的大門上,在郵電大樓的墻面上,在國家美術館……又看到不少規模不小的現代雕刻。作者們如埃莫克貝(Emokpae)、恩華吾(Enwonwu)、依杜博(Idubor)、奧薩吾(Osawn)等等都是尼日利亞當代著名的雕刻家,我們訪問了他們。他們都有寬敞的工作室,工作室中陳列著優秀的傳統雕刻和他們自己作的現代雕刻,有抽象、半抽象及十分寫實的,有的還是他們在英、美留學時代的作品。傳統藝術和歐美現代藝術和平共處一室,彼此間也有互相問候的,但往往又顯得不那麼親切。這回我又經巴黎,細看別後30年來的現代藝術,對照近幾年來所見到的南斯拉伕、日本、美國、墨西哥、菲律賓等的現代藝術,再看尼日利亞的現代藝術,感到歐美現代藝術確乎日益世界化了,共性多於特性,雖然優秀作品總不失自己的特色,如尼日利亞國家劇院四週的巨幅高浮雕,就予人既富民族特色又具現代性的強烈感受,但不少現代作品往往予人“似曾相識”的雷同感。民族藝術需要發展和更新,非洲總不能永遠只是複製傳統的程式,中國山水畫總不能永遠在石濤、石谿間討生活。“民族藝術的現代化”與“現代藝術的世界化”之間將是一種怎樣複雜微妙的關係呢?其間有“一見如故”,有“誤會”,有“彆扭”!我們和尼日利亞的同道們談及這一甘苦與共的問題,他們也認為這是一個重要的課題。但如何解決?難,要時間!作者們將為此付出最艱苦的實踐! 載《北京藝術》1982年第9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