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船 沉舟側畔千帆過,過盡千帆,人們忘記了沉舟。然而終於有人想起了350年前瑞典的沉舟,用現代技術潛水鐘打撈出62米長、50米高的龐大古船。 這是一艘戰船,雄心勃勃的瑞典年輕國王古斯塔夫·瓦薩造這艘戰船遠征波蘭。戰船排水量1300噸,船上裝有64門新式大炮。戰船就以國王瓦薩命名,是國王和國家威力的象徵,不僅船堅炮利,而且內、外雕鏤裝飾繁多,油漆彩繪,銘記著風物人情,歌舞演奏,是戰爭中不忘樂舞抑或只是為了顯示國力之鼎盛。仿佛這也是一座教堂,高高的桅桿群勾勒出哥特式建築的風貌。權力、財富、文藝都曾集中于中世紀的教堂,居然也同樣集中在這艘遠征侵略的戰船上。1628年8月10日,這座豪華的教堂下水呈現在海面時,是怎樣一種令萬民歡呼的盛況啊! 然而,這艘瑞典皇家海軍最大的瓦薩戰船剛離岸200多米,便被風吹翻,漸漸下沉到35米深的海底,137名船員全部遇難。在水下埋藏了333年後,1961年4月24日這艘古船終於被打撈浮出了水面,並奉獻出24000件古物。船體仍相當完整,為了防止其乾枯和收縮,人們連續不斷地對船身噴射防腐溶液。國家專門建造了瓦薩戰船博物館,博物館外貌亦呈船形,這是斯德哥爾摩的旅遊熱點了,是瑞典的兵馬俑坑。偌大的戰船怎麼不戰而傾覆呢,頭重腳輕根底淺,吃水線太淺。船底雖墊了許多石塊以*,這些石塊也展覽給觀眾看,畢竟重量不夠,顯然缺乏科學計算,造船的藝術才華忽視了科學原理,科學顛覆了藝術。遊人不僅欣賞了17世紀戰船的雄姿,還可體驗到當時船員的生活,戰士都集體睡在甲板艙內,艙甚矮,説明當時人們的身高遠不如今天。舵當然設在船尾,因船太大,在船尾的掌舵人根本無法看到前行的方向,人們估計那只能依靠中國的指南針,可惜未能找到指南針的殘骸。今天人們慨嘆國王的威力,欣賞精美的藝術,緬懷古代的生活,似乎忘記了這是震撼世界的悲劇。粉身碎骨,巨大的災難卻給歷史留下了實證,直接溝通了古今中外的隔閡。 無獨有偶,瓦薩船沉100餘年後,瑞典東印度公司的大商船“哥德堡號”到我國廣東等地貿易,滿載著茶葉、香料、絲綢、瓷器及藤器等貨物駛返哥德堡港口時,1745年9月12日晨,在距故鄉港口不到一公里的海面觸礁,船擱淺達兩年之久,船艙頂部一直矗立於水面,後來漸漸從礁石上滑落,最終消失至海底。1984年,哥德堡市海洋考古協會的人員潛至船之殘骸,發現了大量瓷器碎片和被泥沙掩埋的古代茶葉。1986年以來,東印度哥德堡號基金會每年派出一組海底打撈隊,迄今已打撈出115種以上藍白花瓷器,並有300多件仍完好無損。茶葉有三種不同類型,總量達370噸,有一種仍可飲用,工作人員用小小的玻璃杯沏了這古茶請我們品嘗,顏色透明如紅茶,略帶鹹味,仍可口,我們喝了250年前的茶,似乎增添了250年壽命。人間悲劇給人們造成極大的災難,但悲劇永遠是歷史最有力的證人。魯迅説:“悲劇是將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慘痛的史無前例的大悲劇永遠在歷史上閃亮紅燈,啟示後來人選擇輝煌的前程。哥德堡市從沉船事故中更珍惜同中國的貿易史,決定重新建造倣古帆船新哥德堡號。我們來到約塔河畔負責建造新哥德堡號的拉瓦船廠,參加倣古新船的開工典禮。身著古代服飾的士兵列隊成儀,歡迎正在該地訪問的中國全國政協李瑞環主席點燃開工禮炮,禮炮轟鳴,掌聲雷動,士兵鳴槍示意。人們等待著新船將於1999年2月由哥德堡啟航,沿著當年的航線駛往廣州。從現代化的交通網路中浮現250年前的帆船,東方和西方的人們將同樣感到歡樂和驕傲。 宮闈內外 各國宮廷或議會大廈裏,總張挂著皇親國戚及歷屆首相們的油畫肖像,仿佛是博物館的畫廊,也許有人會欣賞這些肖像藝術,其實這些畫只是起了彩色照相的功能,畫師雖竭力美化帝王將相們的風度,但在真正藝術家的眼裏,全不重視這些作品。僅僅由於畫了當政者的像就吹捧作者,必然引起後代或當代美術界的反感。但,如作品真是具有出色的藝術性,情況就不同,西班牙的戈雅不搖尾乞憐,筆下不留情面,偏偏刻畫了帝後們兇狠的內在本質,雖冒犯了皇上,卻留下了千古絕唱的傑作,帝皇也因畫而流傳了。這令人想起淩煙閣功臣像,將功臣們的畫像陳列起來讓後人瞻仰,屬承前啟後的興邦之舉。今天這些畫像全消失了,畫家亦已失傳,幸畫帝王之像的傑出畫家閻立本兄弟及作品尚為後人熟知,他們的畫成為美術史的瑰寶。不過當了高官的閻立本曾在眾目睽睽下受命伏在池邊畫鴛鴦,感到十分羞恥,告誡子孫勿學繪事。照相機發明後,記錄人像的需要與美術的審美功能有了分工,有利於美術的獨立發展,有利於發揚人類的審美情致,展拓文化領域。
“不為良相,當為良醫”,中國古訓重視為民造福的良相,退一步,也應做為民除疾的良醫。萬世瞻仰的名相畢竟不多,古今世界的政治人物中,倒不少奸詐的政客,一味謀私,著力於權勢之爭,為人民所唾棄。真正的政治家是偉大的,永葆赤子之心,為國為民,獻智慧,鞠躬盡瘁。中外歷史上大部分首腦們政績平平,那些宮闈裏懸有肖像的帝王將相們大都已為人們忘懷。安徒生不是首相,議會裏當然沒有他的肖像,他的肖像出現在書店裏,商店裏,出現在全世界,全世界都有賣火柴的女孩。到哥本哈根的人們並不想去看議會大廈裏歷代首腦們的肖像,而大都願渡海去尋安徒生那幾間簡陋的小屋。其實,舊居有什麼可看呢,一樣的平民或貧民生活,從曹雪芹、魯迅、雨果、都德、莎士比亞、米勒、梵谷等人的故居中,絕不見預示將出現偉人的聖光,聖光也許是有的,就是民間甘苦。一位同行的友人看了安徒生故居後説,他早年學英文時,有兩篇文選給他留下最深刻的印象:《賣火柴的小女孩》與《最後一課》。顯然,國家貧窮又不斷遭侵略,便是我們這一代人年輕時心理結構的基本因素。安徒生故居高懸著國旗,這是丹麥人的驕傲,如果遙遠國度裏有孩子説不清丹麥的位置,只需啟示他:就在安徒生家裏。 一首詩 在日程十分緊湊的訪問中,我仍擠時間參觀了芬蘭、瑞典、挪威、丹麥及比利時的藝術博物館,這些環境幽美,人口稀少,工業發達的國家十分重視文化建設,美術館的規模與氣派欲與英、美、法、意等國媲美。他們也展出希臘、羅馬、文藝復興及西歐的現代藝術,雖也有少數傑出之作,但總的看來,基本是屬於二三流的作品。從其陳列佈置看,主要是突出了本國的作品,這一觀點給我留下極深刻的印象,正如日本的縣立美術館,必然突出其本縣作者的作品。人們不斷在談歐共體,參加不參加或能不能參加歐共體是個複雜的政治問題,但從藝術角度看,歐洲國家,無論是東歐、西歐,南歐、北歐,無論是大國小國,無一例外地統統受控于歐共體。如果政治上應求同存異,藝術上則力爭求異存同,歐洲各國的藝術家都想衝出歐共體吧,確乎不容易。看北歐諸國的藝術發展,從古代到現代,那發展的軌跡也就是西歐藝術發展的軌跡,或者幾乎是平行的。有些作品顯然是模倣之作,但仍被珍貴地陳列著,作者有靈,當感懷于九泉,願祖國從他們這些墊腳石的軀體上長出獨特的新苗來。挪威的蒙克是國際知名的大畫家,國家予以高度重視,國家畫廊為他辟了三個專廳,並另有個人博物館,他的一件名作《呼喊》被盜,終於破了案,原作又回到了館內,這曾成為國際新聞。我去參觀時,遇上電視臺正在攝製蒙克展廳的資料,挪威觀眾那種對作品尊敬虔誠的神情,使人感到似乎是置身教堂中。 各種現代藝術的手法及處理同樣展現在各博物館裏,比方堆了一堆黑色的木炭,或一堆灰白的石頭,這都是展品,有人問:“這表現什麼?”講解員答:“不表現什麼,歐洲現代藝術全不表現什麼,”猶豫片刻,他補充了一句:“這是一首詩。”詩,中國人一向在詩與畫中尋通途,自從蘇東坡點明王維畫中有詩,我們的知識分子最愛在畫中去尋詩。在這一堆黑木炭與白石頭中去尋找黑色的詩與白色的詩,那與我們的詩畫概念是大相徑庭了。據老友朱德群查資料,西方在繪畫中聯繫到詩,則始自法國19世紀大詩人波特萊爾,他最早説浪漫派大師特拉克洛亞的畫中有詩意。近代西方藝術確乎受啟示于非洲和東方,東方的詩滲入了西方的畫,當然已全非詩畫相配的綜合形式,但確令描摹物象的西洋繪畫為之變質。變質,變成多種多樣的質,有稀有珍貴之質,有*惡臭之質,那黑炭之詩與白石之詩也混入萬般皆上品或皆下品之中吧。倒是在赫爾辛基參觀現代建築地下教堂時,予人深刻的感受。教堂隱藏在地下,四壁皆是天然巨石,像個巨大的洞窟,石壁間藤蘿蔓延,小樹穿插。天頂是一個大圓蓋,係用金屬構建,創造了最理想的共鳴效果,除了宗教儀式,教堂同時是音樂演奏廳。天光從頂蓋四週射進來,氣氛神秘,替代了數百年來的彩色玻璃窗飾。雖然一切都是現代化的精心構建,但都予人原始樸素的天然洞穴之感,令人想起古代羅馬等地那些基督徒的地下塋窟與墓穴(catacombe),遙念當年秘密的宗教活動,感受到信仰的神秘與嚴肅,這教堂確是一首深沉的詩! 從北京飛赫爾辛基只需9個小時,比去巴黎還快,北歐已不再遙遠。北歐的人們,尤其企業家們,都熱衷於來中國投資,中國改革開放的光芒射進了北極圈。黃金貴于文化,中國的藝術卻尚未引起那邊的注意,就説西歐比利時的國家畫廊吧,我們只看到陳列了南韓的現代繪畫,未見中國的。要到市場上才能找到中國的呢,還是中國只靠自己國內的廣大市場爭取世界,揚名世界! 太陽旅遊 日出而耕,日入而息,我們祖祖輩輩依賴太陽生活,太陽也從未離開中華大地。進入北極圈,情況不一樣,太陽也怕冷,整個冬季她便到南方旅遊,北國之冬,人們日日夜夜生活在黑暗中。漫漫長夜如何生活呢,是否永遠伸手不見五指。據説不是這樣,因遍野是雪,宇宙浸染在灰白朦朦的氣氛中。那大概是詩人的國度了。踏破鐵鞋,正想一睹詩國風采,但待我們抵達芬蘭北方的羅瓦內米,進入北極圈裏的聖誕老人村時,偏偏太陽已回來了。春回大地,殘雪、新柳、微波粼粼的河流上飄浮著大大小小的冰塊,一派北國江南風光。主人們高興地説春天歡迎我們,但我深深感到失望,撲空了。不僅看不到長夜的詩國,幾乎連夜也消失了,下午11點鐘了,落日的斜暉仍伏在窗前不肯離去,使人忘卻入睡。因而窗簾至少是雙重的,須有一層全不透光的黑色,擋住早晨2點鐘便來*的晨曦。北國的居民歡呼太陽的歸來,他們崇拜太陽,都喜歡*著身子在綠草地上享受日光浴,那綠茵地上一堆堆白膚色人群,搭配著男女老幼,遠遠看去,像一簇簇鮮花。我立即回憶起在非洲西岸弗裏頓等地見過海灘上躺滿大批白膚色歐洲人沐日光浴,那時正是冬季,其中不少當是躲避家鄉寒冷的北歐人吧。飛機雖已能追上太陽,但並非人人都是隨時能追隨太陽旅遊的富裕者,眾多的人民只能留在並非真是詩國的家鄉,克服艱苦環境以求生存。陽光雨露對地球上的居民並不公平,丹麥得天獨厚,我們訪問的一戶丹麥農民只二三個勞動力,種上百公頃麥田,因無需灌溉,還有餘力經營現代化飼養場,養的豬大如北極熊,是瘦肉型的。主人説很幸運能接待遠方來客,因他家幾天后便要去瑞典旅遊。挪威曾被稱為海盜之國,但海底惠賜了大量石油,於是也富裕起來了。看來,不怕寒暑,不逃荒,人民的最佳前途是建設自家的家園。自家的家園最美麗,我對斯德哥爾摩的友人説:你們這水上城市橋梁縱橫,很美,是“北方威尼斯”。答:威尼斯才是南方斯德哥爾摩! 1994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