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中國

一幅畫的故事

藝術中國 | 時間: 2010-08-27 10:42:09 | 出版社: 團結出版社

70年代,我住在北京大雜院裏,老房破舊,地面潮濕,但房頂很高,原先是會賢堂的餐廳,被隔成幾家住戶。我家用一大塊布簾遮擋臥床,床後特製了一個高大木架,架上擠滿我的大幅油畫,油畫踞高空,防潮。因取拿不便,輕易不讓人看畫。那年月,茍全性命于亂世,我不接待來客。有一位友人懇請我接待一位對我作品的知音,是一位駐丹麥的大使秦先生。我很猶豫,因從不與官場交往,何況是外交官,裏通外國之類的帽子躲都躲不掉。經再三説明秦先生對藝術的愛好及來訪之誠意,我接待了,並爬上畫架翻出幾幅油畫請嘉賓看。在看畫過程中,我了解秦先生確有水準,他之賞識我的作品,出乎真知與真情,他並送我一隻西德燒制的彩繪小瓷盤留念,盤很美,作者署名BJEM WIINBLAD,此盤今日仍懸于我方莊家中,後來我多次出國,在好幾個國家見到他的作品,價昂。秦先生休假期滿返丹麥前,托友人傳話,問我願不願為丹麥使館客廳作一幅油畫,他認為這樣風格的油畫外國是沒有的。我同意了,因時日倉促,便依據舊構思作了一幅《北京雪》,就是我那破雜院門前美麗的什剎海之雪,這是我惟一的一次為駐外使館作畫。

畫走後,我與秦先生也再無聯繫,漸漸淡忘了,但偶或亦會惦念到這幅作品。

20年歲月匆匆流逝,1994年我隨全國政協李瑞環主席訪問北歐五國,其中包括丹麥。於是20年前的舊作《北京雪》立即浮現到眼前來。她真的到了丹麥嗎?丹麥人見過她嗎?她還健在嗎?抵斯德哥爾摩時,使館的一位參贊先生告訴我,説在丹麥大使館有我一幅畫,他幾年前當信使時,親眼見過。心怦的一跳,萬里尋親,已有可靠線索,作品肯定是曾定居丹麥使館了。但參贊先生是幾年前見到的,近幾年我的畫價不斷上升,參照我贈國內的許多作品被出賣的下場,怕未必真能探視到遠嫁丹麥的女兒了,喜訊似乎又成了心病,我對誰也不吐露這心思。

訪問日程排得緊緊的,但總按序進行,終於到了哥本哈根,等到了要去大使館會見華僑和留學人員的一天。似乎被命運作弄,要去使館客廳參加*之前我恰好有別的事,耽誤了,未能隨集體去客廳。待我單獨趕到使館,*已結束,我被直接送到大使官邸參加小型活動。在閒談中,李瑞環主席指著我對現任大使鄭先生説,你們客廳裏懸挂著吳先生的一幅油畫,知道嗎?鄭先生茫然,説不知道,李主席笑説可以請吳先生親自鑒定。我感到突然,幾乎不能自持,但仍保持鎮靜沉默,沒有插話。我一向不在畫面上署名吳冠中,後因假畫太多,于*十年代之際開始在水墨畫上簽署吳冠中,在油畫上則永遠只簽一個荼字,也因油畫筆寫漢字困難,寫個標誌即可。作品的風格與品質才是作者最權威的簽署。嚴格地講,作品毋須署名,有水準的觀眾一眼就認出是誰的作品,真有生命的作品是無法仿製的,如魯迅的文章和梵谷的畫。在這幅《北京雪》中我也只是在樹根隙縫間寫一個小小的紅色荼字,一般人根本不注意或找不到這個小紅點字樣,李主席是如何認出的,我後來也沒有問過他。時間的分配真是分秒必爭,晚餐後我們集體離開了大使官邸。我的心思沒有寧靜,20年前的這幅畫品質究竟如何,會不會嫁出了一個醜女,畫面保護得如何,有否破損、變色……第二天,利用一點空隙,我要求驅車去使館客廳看一眼這幅畫。畫面仍保持完好,品質也可以,一塊石頭從心里落下了。同使館人員聊天,他們不知道這是誰畫的,每當使館舉行招待會,也常有外國人問及這是誰的作品,因他們很少見中國的油畫,回答説大概是一位青年畫家所作。客廳裏佈置的大多是瓷器、貝雕之類,這是惟一的一幅油畫,並挂在一角不醒目的位置。我立即想起當年秦大使的用心,他走後使館人員已更換了多次,都不知道這是誰的作品,也許連秦大使也已被遺忘了。

199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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