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台灣,似乎比去外國更困難?確是如此。台灣歷史博物館有意舉辦我的畫展,已是多年前的議題,他們已舉辦過齊白石、李可染、徐悲鴻、林風眠、傅抱石等前輩畫家的個展,如何進行我這個在世畫家的展覽,諒來困難較多,我自己對此也感到茫然,並有各樣的顧慮,因而一直持聽其自然的消極態度。這回終於成了事實,並邀我本人出席開幕。為了工作的順利,歷史博物館並邀山藝術文教基金會及《民生報》協辦。畫展已于5月10日開幕,我來去匆匆,雖蜻蜓點水,仍有所見所感。 一、 過五關拜六將 為邀我本人前去參加開幕,主辦單位自然要做許多必要的申請手續,包括介紹我的簡歷等等。進程很順利,但最後某處卡住了,據估計是由於我的全國政協常委的身份。雖拖延了時日,終於還是通過了,但離開幕已只剩半個來月,對方用特快專遞寄來入境證,那特快專遞卻遞了五天,原來北京的專遞處星期日照樣休息。我請全國政協為我辦理去臺的出境手續。對這樣有益的文化交流工作,政協的有關領導立即批示,並由處級領導親自督促作為急件趕辦。文件送到文化部,主管這個項目的領導出差了,要等,等那一個圈,等了好幾天。好不容易出了文化部,再進國務院臺辦,出了臺辦,再進北京市公安局。因為是政協的急件,各部門協力配合,但除了雙休日,又遇五一放假三天。待我拿到公安部的出境證,已是5月5日下午三點半,我于6日上午飛香港。台灣寄來的入境證是副本,必須到駐香港的台灣辦事處換正本。歷史博物館的記者招待會定在9日,我必須8日晚以前抵達台北,7日到香港換證已是最後時刻。終於于8日晚抵台北桃源國際機場。機場海關扣下我的證件,給了收據,待離境時再憑收據領回證件。後來我到了高雄,返程時接待方面安排我直飛桃源機場出關轉香港。但不行,最後還是搭島內航班先回台北市機場,再由人接送,乘近一小時的汽車趕桃源國際機場。到海關,入境證被收回,我出示收據索取國內出境證,那位辦事人員説應先電話來通知,於是只好等待他臨時去找,幸而等待時間不久,未誤航班。飛離寶島,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 二、 相見時難別亦難 歷史博物館剛剛結束法國奧賽博物館的展出。為了奧賽之展,一樓全部展廳裝修一新,我的個展享用了現成的方便,展出效果令人滿意。開幕時,文建會(相當文化部)及主辦部門的負責人作了熱情洋溢的致辭後,以“畫與琴的對話”樂曲演奏替代剪綵,他們選琵琶、笛子、二胡、古箏等的音腔來呼應我點、線、面的畫面,我感到很貼切,有品位。來的賓客和新、老朋友甚多,我忙於握手、簽名,一定失禮多多,無可奈何。這裡特別要提到的老友是熊秉明,他也剛從巴黎飛來參加書法學術會議,館長黃光男先生請他説幾句話,他顯得太激動,有點語不成腔。1946年我們考取同一榜*公費赴法留學,拿的是*徽的中國護照。我曾對友人開玩笑,説如果我保留那第一本護照,今天進台灣是否可免簽證,可惜這本護照在“*”中燒掉了。短短70餘年,我經歷了“紅、黃、藍、白、黑”、“青天白日滿地紅”及“五星紅旗”三面國旗,但祖國卻永遠是具體的,是實體,是母親。排開簇擁的觀眾,我和秉明在作品前悄悄細語,我要聽他的尖銳批評,但好奇的觀眾偏偏伸長了脖子湊到我們耳邊來,竊聽我們的私房話。另一位新相識是原台灣大學校長虞兆中先生,黃館長先同我商量,説有一位我的同鄉虞先生要見我,開幕人多不便説話,要安排幾分鐘的單獨會見。會見中虞先生夫婦同我講宜興方言,我説宜興籍教授據統計有四五千人以上,中央電視臺曾為之介紹“千名教授一故鄉”;更有佳話,説在同一條街上,出了兩位*長,一位是北京的蔣南翔,另一位是台灣的*長,我忘了姓名。虞先生興奮起來,説那位就是他,不過他當時是台灣大學校長,誤傳為*長了。更有一位最應相見而未能相見的老友,前台灣故宮博物院副院長李霖燦,他是我杭州藝專老同學,他一直盼望我能到台灣展出,今我真的來了,他卻病倒在加拿大兒子家了。我擠時間參觀台灣故宮。故宮那批繪畫國寶,抗日戰爭期間曾在重慶中央圖書館展出,當時我去參觀,生平第一次見到范寬、郭熙、李公麟等人的傳世傑作,不意也竟是最後一次,惟一的一次了。這些國寶在台灣故宮也極少展出。承秦院長的深情接待,但我時間太匆促,不便提出要專看某幾件作品的出格要求。在秦院長的接待室裏,正中墻面懸挂著宋美齡的大幅山水畫,頗見傳統功力,不像是業餘戲筆。秦院長介紹宋美齡60歲開始學畫,則她的畫齡倒與我的相差不遠了,這幾乎無法使我將畫與人聯繫起來,記得我們在巴黎留學時,中國大陸即將解放,宋美齡頻頻赴美求乞,我們曾將之比作申包胥秦庭之哭。
畫展開幕後安排我在歷史博物館作一次講演,聽眾十分踴躍,門外的人已擠不進來,擠進來的已有老年人在最後面倚墻而立,我感到十分惶恐,遠地的和尚未必會唸經。黃館長告訴我,只有餘秋雨來講演時出現過這樣的場面。我講的題目是“柳暗花明”,結合我的展品,談中西結合,油畫與水墨並舉,水陸兼程,山窮水盡疑無路時的實踐心態。記得剛抵桃源機場,有記者問我到台灣最想看什麼,我答:看人,看故宮。今見那麼多熱情的聽眾,他們看了畫,何必還要來聽講,我是手藝人,不是學者,講不出什麼學問來,他們可能也是想看人。確有不相識的人説,看了你的畫與人,兩者結合不起來,説我人很傳統,畫不傳統。 我確乎深深感受到了台灣同胞的熱情。在飛赴台北的機艙裏看到當日的《中國時報》,報道吳冠中今晚抵臺。剛出機艙,一群攝影記者便追著拍攝,我向前走,他們倒退著走,一直拍到辦進關手續的窗口,同機抵達的外國人投以驚異的目光。我在美國、英國、法國、日本都舉辦過較重要的畫展,從未碰見過這樣的禮遇,那是外國呵,人家眼裏沒有你,在大陸呢,像我這樣的畫家太平常了。但是第一次到台灣,各種報紙在顯目位置頻頻報道畫與人,開幕那天甚至用大標題排在頭版,我生平在國內外舉辦過的畫展不下數十次,這次的新聞報道可説是最熱情的了,我只能得出惟一的結論:這裡是台灣。 對我的畫和人感興趣的,還有一批收藏家。因冒我名的假畫氾濫,在台灣尤為猖獗,收藏家屢屢上當,這次能有機會看到我60余件展品,正是對照真偽的大好機會,他們渴望與我座談,談我的藝術之路,他們都真誠地想邀請我去看他們的藏品,到他們的美麗山莊小住,最希望我能在台灣住下來畫一批表現台灣風光的作品,他們愛台灣。當得知我匆匆就要離去,他們都提出下次邀我專程前去,説某處某地的風景如何如何好,他們似乎在誘惑我,但想到過五關拜六將的艱難歷程,姑且留下美好的憧憬吧! 三、 高雄一瞥 高雄比台北新、亮,更具亞熱帶城市的風貌。我們到達她的最南尖端,登高瞭望,浩浩藍海,悠悠白雲,應屬好望之角吧。山上叢林間,年輕的士兵們穿著一式短褲,赤著膊在列隊跑步,個個身材壯實,個個汗流浹背。顯然,他們在操練,訓練,受命于保衛自己的海疆。我立即聯想起曾在廈門海防地區也見過同樣年輕,同樣壯實的士兵們同樣汗流浹背地操練。隔著海峽在保衛自己的疆土,疆土的邊境到底在何處,士兵們是否都能説得一清二楚,他們的父輩、祖輩分居在海峽兩岸,正為不能或不易相敘而感傷,家園阻隔,誰之過,而子弟們還不得不為阻隔而流汗。在一片濃綠的草坪中矗立著白色的紀念碑,碑頂站立著一個烏黑的銅像,是蔣介石,他在遙望大陸,遙望他的家鄉奉化溪口?我見過在南京檢閱學生軍訓隊伍時騎在馬上的蔣介石,我見過在浙江大學對學生訓話時的蔣介石,對他本人的形象有深刻的印象,當時每提到他的姓名都要立正。聽説蔣介石的銅像在台灣大都被毀,這已屬於少數僅存的了。 1997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