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中國

從秦俑坑到華山巔

藝術中國 | 時間: 2010-08-27 10:39:20 | 出版社: 團結出版社

20餘年前的一個夏天,我到西安招生,擠時間去茂陵看霍去病墓前的雕刻。當時是乘火車到一個忘了名的小站下車的,是夜車,下車後天還是漆黑的,便邊問路邊步行,星垂平野闊,在那滿天星斗的西北原野上,時而順著大車道,時而踏著羊腸小徑,尋找我朝拜的聖地。及至霍去病墓地,天色才開始曙明,附近沒有行人,我撲向墓前那幾件龐然巨物的偉大雕刻作品,它們永遠是活著的,並一直是我精神上的支柱。當我在異國遭到歧視的時候,當世界上其他國家的傑出藝術品令我敬仰的時候,當我自餒的時候,痛苦的時候……這幾件氣勢磅薄的永恒的石頭雕刻便總會呈現到眼前來。“我們的祖先比你強得多!”我也許還繼承了阿Q精神勝利的一面吧,但有了這樣矗立在世界藝術史上的先祖爺爺,確是得天獨厚,總是值得欣慰的。秦兵馬俑坑的發掘,轟動了世界,今年春我才有機會前去參觀。人山人海,洋人的大鬍子、華僑的鮮艷服飾、青少年的紅領巾、各式各樣的照相機……那展廳前的水泥廣場上像是趕廟會一般,熙熙攘攘。成群的人向展廳擠進去,成群的人又從展廳擠出來,擠出來的人們又在計劃去華清池觀光了。一進展廳,那門廊裏幾件“復原”的著色彩俑原意是想給旅遊者一個強烈的第一印象吧,但品質不高,有損於秦俑的威望。秦俑之出土,使人沒有意料到當時雕塑的寫實水準之高,使人對秦皇一統天下後財力物力的高度集中大為興嘆。既要妥善保藏這批珍貴文物,又要展現給全世界人民參觀,目前這樣的安排佈置諒已盡了極大的努力,但給我的印象並不強烈,從高處俯視,感受不到兵馬俑的氣勢,俑們排列得整整齊齊,又顯得有些呆板。倒是有些尚未完全挖出的兵馬,半個身子或半爿腦袋尚埋在土裏,歪著斜著躺個滿坑,那場面是頗為吸引人的。我擠在人群的隙縫中,打開速寫本東畫一塊,西拼一段,追求想像中秦俑坑的氣氛:秦家兵馬,坑裏沙場。然而我還是願再到當年步行了好幾個小時才尋到的霍去病墓地去。這裡雖然也已整修一新,由於交通不太方便吧,比之秦俑坑來還是冷落多了,並且,幾大塊呆石頭,似像非像的,有的要捉摸半天才悟出雕的是什麼名堂,有什麼好看呢,遠道趕來參觀的人自然少多了。秦俑之塑在先,霍墓之雕在後,也正因有了秦俑這樣高水準的寫實功力,更説明霍墓雕刻之極度概括誇張的手法遠有根基。剛跨進霍將軍的墓門,尚未看清雕刻作品的具象時,那兩廊巨石起伏,有的呈奔騰之勢,有的具蟠踞之感。伏虎、臥牛、馬踏匈奴、人抱熊、魚……成團成塊結構嚴謹,似與不似任君分辨,有的近乎華山中的大塊原石,只略施斧鑿。在華山中不就有一塊似魚非魚的巨石嗎,不少文士在此石上刻款讚賞,那位匿名于大自然中的作者當是霍墓雕刻巨匠們的導師!我久久徘徊于霍墓雕刻間,遠看,渾然一體;近看,耐人尋味,在粗獷的斧鑿中行走著蜿蜒的線。斯是頑石,卻生意盎然,全世界的藝術家到此不能不肅然起敬!新出土的許多小件雕刻也已在玻璃櫃裏陳列,這些石熊、石虎體積雖小而生動活潑,氣勢兇猛,真是將軍墓裏猛獸多!

頑石,它永遠經受著時間的沖刷。巨匠,他令頑石點頭。頑石有生命了,它替代了人生苦短的遠祖爺爺,它告訴我們漢唐時代的風尚,當時人們的思想感情,它不也就是我們的遠祖爺爺嗎,我願膜拜于它們的腳下。在西安,令我膜拜的偉大雕刻作品太多了,走進碑林博物館的石雕陳列室,在那氣吞山河的漢唐作品之林中,頓覺得自己渺小了,似乎擔心老鷹的後代不會變麻雀吧!那一對出土不很久的辟邪,似虎非虎,似獅非獅,似豹非豹,它具有虎、獅、豹的狠、威與猛的特色,動物學者還無法配出這樣的雜交新品種吧,古代的巨匠卻創造了這一理想的“力”的具體形象,它曾守衛古代的宮門大宅吧,它更樂於守衛國門,守衛人民。它那波狀的粗壯尾巴,就像伸出去的第五條腿,可承負千鈞,孩子們,子子孫孫們,如你們真的騎坐到它尾巴上去,它是不會感到有絲毫震動的。


乾陵,這個唐高宗和武則天合葬的重要陵墓,郭沫若先生最盼望挖掘而至今尚不備挖掘的條件,是舉世矚目的唐代文化大寶庫吧!這裡吸引著全世界的旅遊者,史學家、藝術家……但都只能面對這石山望陵興嘆。單從這遼闊的墓道設計和道旁石人、石馬、馬童等排列氣概看,雖是靠了帝王之家的威權,但已足令人感受到中華民族祖先的智慧和魄力了。萬國衣冠拜冕旒,還有成群石雕的外國使者,分左右兩側排列得整整齊齊。他們不僅神態畢恭畢敬,連身軀也比我們的文臣武將要小一倍多,顯然這是大國沙文主義的表現;更不幸的,他們的腦袋全都被砸掉了,這,這是“*”中的遭遇吧:打洋人。幸而封建的文武百官沒有被砸掉,只有一個石人的腦袋沒有了。雖失去腦袋,這一扶劍的身軀依舊巋然不動,造型堅實,衣褶線紋落落大方,他還將在這黃土高原上無盡期地站立下去。因為造型美,我立即坐地將他畫入速寫本中,意猶未盡,又加了幾句:乾陵石人半截,年年伴春色;地下唐宮何時掘,等得人心著急!

虎丘、西湖、漓江,人們欣賞大自然的秀麗,山色湖光,春風楊柳,脈脈柔情。西安,處處是古跡,人們更多偏重對民族文化的享受了。大雁塔、小雁塔、昭陵、半坡遺址……處處有講解、介紹,交通也方便。但年輕人不滿足這些,他們要上華山。自古華山一條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因為險,他們便非上險山不甘心。年輕人上華山有什麼稀罕呢,六十、七十的老太太也成群地在爬華山,她們為了什麼?上去燒香。我一路不斷給她們讓路,已並不為此感到新鮮了,因為幾年前上峨眉時,就已經遇見過眾多的小腳老太太上金頂的情況,其中有一位70歲,是媳婦,她扶著90歲的婆婆一步一步攀登。那是初夏,爬得人們汗流浹背,但背筐裏裝的是棉襖,那是到山頂後必需的。當我在艱苦行程中目擊這群虔誠者的苦行時,絲毫不敢嘲笑她們的愚昧無知了,為了信念,真誠的信念,人將發揮出無窮的力量,有時是超乎尋常生理條件的不可思議的力量!我不是為了佛教聖地而上峨眉,也不是為了道教聖地而上華山,而是踏遍名山人漸老,搜盡奇峰打草稿。遊人們著眼于陡壁窄道,鐵索扶手,或尋找韓愈嚇得丟書的處所。我呢,我尋找的是線的組織結構,直上數千仞,那石紋的奔放轉折給古今畫家們多少啟示啊!因為樹木少,沒遮蓋,山石之色調又多偏銀灰,於是山之形和石之紋便分外突出,充分顯示了其氣勢與質感之美,襯著明亮的天空,華山仿佛已畫成在以天作畫幅的太空裏了。不及黃山多煙霧雲海,缺少人家含蓄雋永的韻味,華山以其嶙峋石骨保有自己的造型特色。若説黃山富於詩情畫意,則華山是畫意重於詩意,不,是石刻之意更重於畫意。華山中沿途已設有不少招待所和飯店,食宿方便,但不少青年人仍愛于傍晚持著手電或趁著月光上山,趕到山頂看日出,看到日出後便心滿意足匆匆下山去了,醉翁之意只在酒,不在山水之間也。其實,在山頂上俯瞰群峰賓士,茫茫中黃河如帶緩緩東去,即使碰不見那一輪紅日,也不會錯認我們民族的搖籃。下山時,心情鬆快多了,不斷為氣吁吁爬上來的遊人們解答問題:不遠了,前面就到了,不用怕……並且有閒情來欣賞、購買小紀念品了:長命鎖、草藥、念珠……我從來不喜歡念珠,一向連瞧也不瞧它一眼。唉,我真是粗心人啊,瞧瞧這小姑娘賣的念珠吧,她哪來的珠,這是山裏的一種小野果,精緻、美麗,小姑娘用一條線將它們串成了一串串念珠。我於是細心觀察,野果的品種還很多,有的將不同色彩的小果搭配起來,組成了多樣風格的念珠,不,不是念珠,是項鍊,賣得太便宜了,姑娘們的智慧和巧手是不能這樣去估價的!抵山麓,進入飯店,我想為什麼沒有一家名“寶蓮燈旅社”或“沉香飯店”呢,我正在設想開一家“三聖母茶社”,但思路突然被老虎打斷了。不是真老虎,是陜西婦女們手縫的布老虎,她們自己縫的,自己展開在路邊地攤上賣。那老虎的尾巴翹得高高的,尾巴尖上還扎著一叢彩線,像一朵花。我讚美著老虎,並向陪同去的我的學生石丹評論這尾巴的獨特處理手法,又發揮起關於似與不似之間及抽象具象之間的藝術觀點來。站在對面的作者婦女顯然聽不懂我的南方口音,她以為我是在批評她的勞動成品吧,便分辯道:不需要很像老虎,又不是看真老虎,是看花花麼!

載《旅遊文學》1983年創刊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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