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從大魚島授課後返京,特意繞道曲阜看看。規模龐大的建築群孔廟比故宮只略小一號,而雕龍畫鳳的豪華卻有過之無不及,但這些,見多了,對我是漠然的,倒是那繞殿的參天巨柏群引起我無名的懷念。聯想到故宮院裏為什麼竟沒有樹?據説那是因為皇帝怕樹叢裏躲藏刺客。 緊靠孔廟的是孔府,這一府的闊綽豪華是驚人的,盡曲阜全城之財也不比一家之富。人們知道,孔子沒有住過孔府,他住的不會比他學生住的陋巷強太多吧!他大概也沒意料庇蔭子孫住偌大的府第。然而子孫比他現實得多,一代有一代自己的打算。説也湊巧,這時,喇叭里正廣播對武漢“公子樓”及別處什麼書記樓、廠長樓等住房問題的處理。溫故知新,要受點傳統教育就請來參觀孔府吧! 活著,子子孫孫住在銅墻鐵壁的大家族裏;死了,子子孫孫埋葬在古木參天的自家墓地裏。這墓地約七八平方華里,名曰孔林,孔林是樹林和碑林的組合體。灰白堅硬的墓碑,那是死的鐵證,它們似乎本來想與林木一同無盡期地繁殖下去,但,雖是密密麻麻,卻大都歪歪倒倒,斷磚殘石,自己構成了一番荒冢景色。孔子後裔做官的不少吧,那墓前排列著石馬、石羊、翁仲的更是高官厚祿之輩。我是沒有雅興去讀那些歌德派碑文的,只想訪一個墓,就是孔尚任的墓,然而遍尋不見,後來還是請人帶路找到了。一座尋常的光禿禿的土墳,碑上寫的是東塘先生,無孔尚任之名。“《桃花扇》罵沒氣節的文人,是反清的,清廷哪會重視他呵!”一位終於同我一起尋到了這墓的遊客這樣説。 總想畫點什麼,可又不願粗糧細做地描摹那些景物皮相。糧食和果子是釀酒的原料,藝術是生活釀成的酒,我只帶一個本本,一時釀不出酒來,只畫了一點感受,也許將是我的酒曲吧:“魯國故都天,曲阜孔家樹。” 匆匆地我又趕去孟子故鄉鄒縣看看,鄒縣和曲阜相隔不過一小時汽車路。華北平原上遼闊的天,那還是魯國的天;黃土滾滾的地,那還是孔丘和孟軻僕僕風塵奔走過的地。一群群裹著烏黑棉襖的老鄉們,遠望那縮縮的身影,近觀其滿面深深的皺紋,正是孔、孟二位最熟悉的人民,是孔、孟真正的見證,大成殿與孔丘又有什麼相干呢!路邊有賣吃食的,雪白的豆腐旁備著一大碗通紅的辣醬,煮熟了的肉成塊堆著,雖蒙有一層薄薄的沙土,但人們卻吃得很香。孔丘和孟軻,他們鄉里的同代和後代,都不易經常吃到這樣的好東西哩!我似乎正步入孔、孟的國度裏去了,但那筆直的、寬闊的柏油公路截斷了我的思緒,我不正坐在20世紀的麵包車中嗎! 孟廟不及孔廟大,沒有那麼闊氣,牌坊上不明明寫著只是“亞聖”嗎!不過高高的柏樹比孔廟的還高得多。我看著看著,腦子開小差了,想起了“*”中的什麼報刊批判前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的話,因梅曾引過一段孟子的話:“故國者,非因有老樹,因有老臣也。”梅接著發揮:“大學者,非因有大樓,因有大師也。” 我離開曲阜的前一日,當地開物資交流會,人山人海,上海來的華麗布匹和百貨,本地制的古式靠背木椅,還有巧克力與麥芽糖……人們如潮湧來。人人撲向物質,民以食為天,誰還管它孔廟孟廟,雖然這兩位土生土長的知識分子也是為著民食而奔走終生的! 載《北京日報》1980年12月25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