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原始森林有迷途之險。在幽靜的竹林裏也迷途,這竹林有多大!竹林浩浩如海,人稱竹海,其間被一條數十公里的公路穿通,從川南的江安縣直達長寧縣。接天竹葉無窮碧,密密竹竿清一色,一條硃砂色的長龍迂迴于青碧的海洋中,那便是公路。沿著公路走,如穩坐在海輪上,左顧右盼觀竹海,不怕迷途于萬頃波濤之中。公路的修建不足20年,20年前迷途于竹海的失足者為數當不少,嚮導領著我們下了“海輪”。進入波濤深處,色調更統一了,連小徑石級也與竹竿是一般色彩,只是苔青石滑,太容易跌跤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石級消失了,路,似是而非;方向,不辨東南西北;看太陽嗎,蜀中本來陰天霧天多,竹林裏更少見陽光,林漫漫其修遠兮,若無嚮導,當迷途無疑。終於豁然開朗,原來我們已高踞于崖壁之上,極目水田盤旋迂曲,是丘陵地區俯視的獨特面貌,田中正水滿,人稱鏡子田。只見田埂捲曲,如纜索纏綿,如行雲流水。從竹林中一統的直線美感突然對比了橫向的曲線奔流,真是難得碰見的形式美壯觀!碰見了田中充水的深秋好季節,卻失去了竹海的春筍季節。春筍味美,形更美,我曾多次背著畫箱專程追尋春筍之林,在這竹海裏的春筍季節將是怎樣一個世界啊!放眼看去,遠遠近近,我仿佛仍見到黑褐色的筍群在偷偷窺視我,嘲笑我。她們矮矮的個兒,衰老萎縮了!不,那是遺留在根部的筍殼。她們尚戀護著已直上青天而猶顯青嫩的新篁。大約離開住處已只半小時道路了,我們想留下作畫,請嚮導先回去,他估計路已近,問題不大,就先走了。我們作完畫,又問了老鄉道路,走了一陣,到底還是走錯了,冤枉爬了近兩個小時的坡,天色近暮時,好容易攀上“紅龍大海輪”,才解除了竹海迷途之憂。
竹海深處有人家。沿公路的山溝裏,這裡那裏散落著三戶兩戶的小小山村,房屋都背靠竹叢,門朝水田,一派山村水鄉好風光。我走在狹窄的田埂上,正對面遠遠來人似向我招手,較近,才看清那是一位肩扛兩棵大楠竹的姑娘,那向前伸出的竹梢,隨著行走而上下波動,我誤認是向我招手,好長的手啊!我於是立刻避到田埂的叉道上,讓她順利通過,不意她也停憩下來,用手裏的撐子頂住了楠竹。撐子頂住楠竹,必須頂準竹的支重點,竹頭重,竹梢輕,支點偏近竹頭,於是楠竹的長長的橫線與撐子的短短的豎線形成了簡潔的美的線構成,力的均衡與視覺的和諧往往是一致的。楠竹的修長身段有其節奏感,停憩中姑娘的姿態更富韻致,我於此發現了造型藝術的現代美感。同時,這一形象構成又被水田中的倒影重復了,加強了,多麼吸引人的畫面啊,瞬間即逝!路窄,行人相遇交錯不便,我不時要讓道給肩扛楠竹的鄉人們。漫山遍野的竹,就這樣一棵一棵被肩扛到公路邊集中,那裏成堆的竹在等待裝上卡車拉下山去,編成竹筏順江漂流下去。
竹的用途我説不清,建築、工業、傢具、造紙都用竹。鄭板橋説:“掃來竹葉烹茶葉”,他連竹葉都捨不得丟。江安縣有一家生産竹制工藝品的廠,將竹根、竹筋皮、筍殼等都利用起來了。我感到這裡觸及了審美的重要問題,且關係著我國工藝美術的命運前途。利用粗壯的竹根,略微加工便成了質樸而具天趣的筆筒,每個筆筒神態各異,絕無相同者,且各具性格特徵,搞得出色時其實已是一件雕刻,是獨立的欣賞品,委屈它兼作筆筒或花瓶了。我在竹林裏撿起偌大的筍殼,那面上毛茸茸的深褐色紋樣,像一種珍貴的野獸皮,而且每張殼的色和紋也不盡相同。展開整張筍殼,有小芭蕉扇大,體形美觀,展平壓在鏡框裏,便可作為新型現代藝術品欣賞,我於是撿了極好看的十余個。被一位老鄉碰見了,他叫我趕快丟下筍殼,因那殼上全是毛毛,沾在身上不好辦,弄進脖子裏就更麻煩,一看自己的雙手,早已滿是細毛。真遺憾,我多希望有什麼理想的膠能固定住這嬌而珍異的絨毛啊!工藝廠發現了筍殼之美,將之剪貼成各樣圖案與形象,樸而多變,巧妙地利用了原始的本色之美,但他們洗盡了絨毛,沒能直接保住完整的筍殼之原形,而著意于加工。用竹筋皮製成的團扇,輕柔、堅韌、素淡,充分發揮了材料之美,但可惜又在扇上圖畫一番,依舊是陳腔濫調的書畫,何苦以竹筋皮來替代紙扇或絹扇呢!我國傳統工藝品大致有兩條出路,一條通向宮廷,精雕細鏤,一味迎合帝後權貴們的庸俗審美趣味,並靠金、銀、象牙、翡翠、琥珀之類材料的昂貴以提高作品的身價。以製作之精細與費時之久長標榜珍貴,西太后時代可説是這種東方羅可可風格的鼎盛期了吧!皇家官方的奢華影響時尚,即使進不了宮廷的各類工藝品也倣其模式,庸俗之風於是乎氾濫于中華大地!外國有人來獵奇了,賣給外國人,似乎成了高價工藝品惟一的出路。多了,就不奇,何況獵奇者也並非真有水準的藝術鑒賞家。在山西一家漆工藝廠,我看到一件低矮的茶桌,造型及漆的色澤都令我喜愛,但桌面上鑲嵌著庸俗花哨的“傳統”圖畫,我問廠裏能否定購一件不鑲畫的,回答説:“可以,我們有素胎,前幾天就有法國人定了多件素胎傢具,他們也不要畫。”可見外國人也並非都是獵奇之輩。另一條工藝品之路通向民間,泥玩具、皮影、蠟染、竹器、藤編等等大都就地取材,利用便宜的原材料,憑慧眼與巧手製成價廉物美的日用品兼欣賞品,審美于簡樸,以粗獷之美為特色。竹製品本來是屬於民間的,但卻也曾努力在竹上雕琢,謂之空雕,無非是在竹上模倣木雕、牙雕之類,其實是大可不必的。竹制的花瓶及筆筒等被磨得很光滑,再畫上梅蘭竹菊、山山水水,依然是模擬瓷器花瓶、筆筒之類的打扮。素樸、單純、雅致的竹製品才不愛象牙的稀有與瓷器的光澤呢!工藝廠對竹綜合利用,利用竹海的無窮廢料獲得經濟效益,固大有發展前途,而其更深遠的影響,應是發揚了民間的、也是現代的審美趣味,希望發展中一掃庸俗的“傳統”習氣,創造工藝美術的現代化新水準!
載《生活畫報》1985年第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