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1年中國美術家協會組織我和董希文等幾人去西藏寫生,當時我們正當壯年,不怕艱苦,不怕高山缺氧。但汽車過海拔5千公尺以上的唐古拉山和崑崙山時,每到站過夜,車一停下來,也感到頭暈噁心,不易進食。有位女同志急得真哭了,眼淚滾到地上立刻凍成了冰,她那冰凍的淚珠大概迄今尚未溶化,永遠不會自己溶化的,氣溫終年不會升到零度上來。記得在黑河宿夜後,第二天用木柴生火烤汽車的水箱,烤了三個小時還發動不起來,所以有的司機寧肯不宿夜,不熄火,日夜連續跑車,眼睛熬得紅紅的,回憶起來還真有些後怕呢。
高山總是冷得緊,不過西藏地域遼闊,轉個地區便變了氣候。人們都介紹林芝地區,説終年樹木蒼翠,風景特別好,夏無酷暑,冬無嚴寒。我於是先選定林芝,下決心要去冒冒那康藏公路的驚險。一路上山高水深,要過許多半壁橋,即在山崖邊緣鑿出半邊石橋,不夠寬,再拼兩塊木板,勉強讓車通過,橋下萬丈深淵在等待翻車;老虎嘴,車在險崖下穿過,偶一塌方,如入虎口。司機同志們説,這條公路剛建成通車時,第一年內事故頻繁,平均一公里死一個人。我正碰上夏季,夏天高山冰雪溶化,於是泥石流奔瀉而來,衝斷公路,滾在路邊的山石有的比房屋還大得多,公路缺口愈來愈大,亂石一片汪洋,終於無法通車。因此從拉薩開來的車只好停在亂石“海洋”的邊岸,然後旅客下車步行過“海”,到彼岸另有車接,繼續前進。過石海時很緊張,背著行李一腳高一腳低繞著石頭吃力地迂迴尋路,萬一泥石流又突然暴發呢,性命攸關!因此須在天不明四點來鐘便過“海”,九點鐘日暖後冰雪易溶化,山崩的危險性便增加了。同時在高山設了解放軍的崗哨,觀察到有山崩跡象時便及時鳴槍報警。我們在等待渡“海”的窩棚裏宿了夜,翌晨順利地渡過了“海”,終於能到達林芝、扎木、然烏這一帶景色險峻又瑰麗的地區用油畫寫生,實在不容易,諒來今天這條公路的面貌已不是20年前的舊情況了。我們一路都住在兵站中,兵站往往被雪山環抱,但近處山坡上卻佈滿了濃密的青柚樹,參天的松柏,夾雜著奇草異花,還有那二三人合抱的桃樹,遠遠看去我以為是古老的大楊樹呢。兵站的同志們為過路的車輛提供食宿,他們養豬、種菜、磨豆腐……但缺乏文娛生活,碰到電影放映隊來了,久旱遇甘霖,往往放個通宵,將放映隊所帶來的片子全部看一遍。
拉薩自然是好地方,白天陽光明媚,晚上下雨,植物和蔬菜真是得天獨厚,蓮花白和蘿蔔長得特別大,蓮花白一般二三十斤一棵,也有六十斤一棵的,蘿蔔大的也是二三十斤一個。有一回,我和譯員等三人野外寫生歸來,碰上一輛卡車滿載蘿蔔而去,過我們身旁時恰巧滾下了一個大蘿蔔,三人飽吃一 頓,還剩下半個沒法處理。由於夜夜雨洗吧,空氣清新,枝葉濕潤,冬天的龍王潭,樹葉落光了,但那濃密的枝條卻毫無蕭瑟之感,在人們稱之為太陽城的拉薩,我明顯地感到:冬天,只是春天的孕育者。
藏族人民愛過節日,國慶節要賽馬比箭,望果節要賽馬比箭,雪頓節要跳舞演戲。我們剛到拉薩不久,便遇上雪頓節,那是預祝豐收的節日。綠女紅男,成千上萬的人群奔向羅布林卡大花園。我背著畫夾擠在歡樂的洪流中,來到羅布林卡的大門口,但頭兩天都沒有能進園門去,先就陶醉在那園外的綠林裏,已經畫不盡了。林中佈滿了潔白的臨時架起的帳篷、嶄新的自行車和披紅挂彩的馬群。每個家庭圍繞著自己的帳篷,有唱歌跳舞的,弄樂器的,閒坐著喝酥油茶的。家家的炊煙淡淡渲染了叢林,氣氛顯得更是深遠。眼前就是福境,我難於抑止內心的激動,感到連擠顏料都來不及,東畫西畫,挾著畫具到處竄,時而將背包丟在東頭,棉衣又脫在西頭,熱心的藏胞們追著給我送還背包、棉衣,還提供我凳子、奶酪、酥油茶……我的激動感染了他們,畫面逗樂了他們。節日的藏民們穿戴著彩色繽紛的服飾麇集在園林裏,像是滿園開花,但我記不起他們中的每一個人的特徵了。而在草原牧場上,在賓士的馬背上,那斜披著厚重的皮袍,高舉著一隻裸露臂膀的牧民英姿,卻令我永難忘懷。前幾年我到雲南玉龍山寫生,遇見一棵高高的古柏,半身濃密的枝葉拖挂著地,而另半邊是直戳高空的蒼勁禿枝,不長葉,可能是枯死了。那垂挂的濃密葉叢如重裘,而挺伸的幹枝則如高舉的臂膀。我愛這棵古柏,畫著畫著,突然意識到這不就是披裘舉臂的牧民英姿嗎?
西藏寺院多而規模大,除舉世聞名的布達拉宮外,其他像大昭寺、哲蚌寺和扎什倫布寺等都予人強烈的印象,建築壯實而華麗,為宗教創造了神秘的氣氛。虔誠的信徒們趕到大昭寺門口,像跳水運動員似的合舉著雙臂,全身筆直地撲通一聲撲倒在堅硬的石板上,真正是五體投地,再起來,再狠狠地撲倒,要撲倒幾十回,那塊大石板承受了無窮無盡的撲跌,已被磨得光滑發亮,可照人影。而這具強烈運動感的驚人膜拜,從造型藝術角度看,卻極富繪畫性和雕塑感。寺院內很活躍,那些白髮蒼蒼的老喇嘛和六七歲的小喇嘛並坐唸經,一同喝酥油茶,喇嘛們每天要喝八次酥油茶。那些送茶的喇嘛們,身上纏著深紅色的氆氌,裸露著兩隻臂膀,高高舉起碩大的銅茶壺,那姿態和色彩,使我聯想起古羅馬人的風貌。至於那煮茶的鍋,有一間屋大,從臺階爬上去看看,滿鍋深色滾熱的酥油茶冒著一股股熏人的熱氣。我曾參觀過羅馬時代的龐貝古城,參觀了城中大浴池的遺跡,印象中那形式與西藏的大茶鍋似乎有些仿佛。
我到過日喀則,畫過扎什倫布寺,到過江孜,到過氣候溫暖的邊城亞東,吃過黃羊肉、野驢肉……但事隔40餘年印象已漸模糊了。而有一回印象深刻,那是在一個高原湖畔寫生,畫了一天畫,晚飯後洗完筆,披上皮大衣到村外漫步,極目都是一片冰凍世界。月色朦朧中突然聽得湖畔有悠揚的歌聲,我們追過去,原來是幾十名小學生,由一位老師領著邊唱邊舞。見我們來了,他們立即唱起“社會主義好”來表示歡迎。我們不願離開,等他們又唱了好久當地的民歌和跳了他們自己的舞蹈。環境是冰冷的,湖面上閃著銀色的反光,散發著寒氣,使人感到美而冷。在這冰雪風寒的月夜,似乎一切都沒有熱氣,沒有生人氣,然而孩子們在散發著熱氣,我摸摸他們的小腦袋,很溫暖,摸摸小手,很壯實,小小的生命在無邊的宇宙中生長,這點些微體溫還將征服冰雪宇宙吧!遼闊的西藏,人煙稀少,五個月的旅程中我多次在夜色中駛過沒有人煙的雪山,但並不感到恐懼,因為會聽到遙遠的湖畔歌聲。
1961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