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烏魯木齊不遠的白楊溝,由於交通較便,已開放為旅遊區,小小的山溝向中外來賓們展現了牧區風光,仿佛是新疆遼闊牧場的縮影。草地像是覆蓋在山坡下的一張巨大綠色地毯,地毯太大了,拉扯不平,形成一些優美的波狀摺紋。牛、馬、羊,這些白、棕、黑的點和色塊自由自在地散佈在綠色的草地上,它們還往往擴散到山坡高處,那裏草的綠色漸漸混入泥土的土紅色,呈現半紅半綠的色調,再往上,就是成片墨綠的塔松林了。空氣十分清新,終日在鬧市裏工作的人們來到牧區一看,真感到賞心悅目,自然也就有些羨慕圓氈房裏哈薩克的山野生活了。我遇到不少畫家,大家都感到牧區好看不好畫。草地、蒙古包(或氈房)、牛羊群和塔松,在彩色攝影和電影鏡頭裏見多了,這些對象的形象都非常具體而規律,作者於此似乎很難發揮更多的自由想像。細分析,牧場的美感來自其遼闊,來自其波狀線隱約的微妙變化,色彩單純中潛藏著線的多變。那圓圓的氈房協調了山坡與草地的大弧線,亦可説它也就是那些大弧線的緊縮。當我用油彩表現牧場與塔松的青綠色調時,總感到擊不中對象美感的要害,反不如用線較易捕捉其身段體態之美。
牧場突然騷動起來,遊人們奔向同一方向,草地上頓時人頭濟濟,看不清誰和誰了,用心辨認,也還能認出維吾爾族的長衫,哈薩克族的短裙,小夥子的白衫衣和服飾新穎多變的外賓們。青綠的草地上潑滿了這些斑斕的彩色,仿佛是畫家的一塊碩大無比的調色板。賽馬開始了!飛躍的馬群,騰空的騎士,箭似的射向遠處,漸漸成了一些細小的跳動著的小點。轉瞬間,小點又漸漸近來,近來,像黃河決堤奔來,密集的觀眾急匆匆躲閃,膽小的呼叫起來!草地是濕潤的,急劇的賽馬群揚不起塵土,毫無遮掩地讓觀眾將他們驍勇、壯麗的神采看個夠!
離開白楊溝,奔向北疆的邊城阿勒泰。汽車在戈壁灘上跑了兩天半,雖也經過了熱火朝天的克拉瑪依油井區,但一路上多半是荒漠連綿,人煙稀少,有時幾乎感到是著陸在月球上。故每當看到放牧的駱駝群時,便覺生意盎然,天外有天。及抵阿勒泰,進入了綠洲,仿佛是塞外江南了。急流從深山奔來,濱河兩岸都是白樺林,我正是為尋找白樺而來。白樺生長在水邊,喜潔凈,潔白的身軀修長而苗條,枝條柔軟地下垂,若懷眷戀之情,人們比之為少女。有些白楊樹榦上的斑紋像許多睜得大大的眼睛,那是金剛怒目式的眼睛。而白樺樹榦上也滿綴著眼睛,但只有尖而俏的上眼瞼,沒有下眼瞼,那是穆靜的秋波,林間,你便被包圍在秋波的海洋裏了,隱約聽到吃吃的笑聲。有的樹榦蒼老了,雪白的皮膚上裂開一條條長長的濃黑的斑紋,像揮毫在宣紙上的數筆焦墨,淋漓盡致。黑白交錯的優美圖案中,更間以棗紅色的飾帶,極為入畫。我作完畫,依依不捨,又撫摸起被我畫過的樹榦,那棗紅色的飾帶原來是剛被剝去樹皮的創傷!太忍心了!人們剝它的皮據説是用以引火、做鞋墊,更有意思的是寫情書,因皮質細膩,可一層層刮,刮得薄薄地像一片厚紙,書寫流暢。
從林裏出來,沿著白樺夾岸的山澗溯源而上,步行三小時到了一個山村。粗壯質樸的阿勒泰山的腳底,排列開長長的泥土村落,參差錯落,方圓相同。那圓形的泥屋,保持了哈薩克氈房的形式,子孫定居了,仍懷念著爺爺們遊牧的生活習慣吧!陽光照耀下,紫灰色的山和土黃色的村都顯得格外明亮,在這種淺而亮的暖灰色基調上,哈薩克的婦女們用色彩鮮艷的服裝點綴,繪出了自己民族獨特的生活情調。村落以上是一派北國風光吧,村落以下便轉入青青的草地,草地銜接到白樺林和奔流的溪澗,又轉入南國水鄉的青綠色調了。這地方真美,此地何處?我於是認真打聽,叫達子灣。達子灣美,達子灣的居民更是淳厚,孩子們有禮貌地叫來客叔叔,他們靜悄悄看我們作畫,一點也不搗亂。我細看這些孩子們,有藍眼睛、黃眼睛和黑眼睛,發色深淺也各不相同,有的頭髮銀白銀白就像一個小小的白毛女。他們的父母有哈薩克族、蒙古族、回族,還有別的什麼族,有的已是混血兒,顯得分外美麗。我突然意識到已進入世外桃源,這裡是避暑和休養的好地方呵!但今天畢竟已沒有桃花源了,當孩子們問我從哪來,我説從北京來,他們很驚喜,他們是嚮往北京的,問我阿勒泰好還是北京好。人們都讚美金色的阿勒泰,阿勒泰的黃金季節在秋天,當白樺的葉子變得金黃的時候,與白的幹枝相映,色調更為明快和諧。待到葉子飄落盡了,那素白的叢林更顯得十分端莊,神聖不可侵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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