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迪裏阿尼的形式直覺 文藝園裏,曾有過少數偶一顯現的曇花。西方現代的短命畫家莫迪裏阿尼(1884—1920)的才華曾震動了世界美術界,早已載入史冊。猶太血統的義大利人莫迪裏阿尼只活了36年,又一直生活在體弱多病和貧困潦倒之中,他為人間留下異彩的繪畫作品也大都是在生命的最後五六年內創作的,精品為數不多,卻是千古絕唱。 批評家們為了烘托作者的深刻與作品的光輝,往往費許多筆墨來闡明但丁、尼采及波特萊爾等等對莫迪裏阿尼的深遠影響。當然莫迪裏阿尼讀過他們的作品,愛過他們,並同時受過其他古代和當代作家們的感染。但如此短促的生命中,到底什麼因素是他藝術發酵的酒曲呢,我看主要是他對形式感的極度敏銳的直覺,而不是哲學和文學的思維方式。鐵匠塞尚打了一輩子鐵,莫迪裏阿尼不及他的鍛鐵功力;畢加索在造型藝術領域裏往返馳騁了近一個世紀,莫迪裏阿尼不如他閱歷豐富。但短命畫家那銳利的觀察力和對生命顫慄的敏感反應卻又不是功力和閱歷所能替代的。 22年生活在義大利,14年生活在巴黎,自從1906年到了巴黎後,莫迪裏阿尼總在故國義大利的典雅傳統與巴黎野獸派的狂放之間尋找自己,在形形色色的巴黎流派中他被認為是地地道道義大利的。他的一位詩人朋友説他是“在塞納河裏反映出來的佛羅倫薩的圓屋頂”。確實,在莫迪裏阿尼的*畫中,隱藏著波提切利的柔和節奏感與喬爾喬涅色調的溫暖感。有些臥婦的姿勢,那長長的手臂一直伸展到兩腿之間,向橫裏展開的波狀韻律使人懷念提香的風貌。莫迪裏阿尼在巴黎,生活于藝人們麇集的蒙馬特爾及蒙帕納斯,窮愁潦倒,漸漸酗酒,放浪形骸。他接觸的都是生活的底層人物:窮苦的藝術家、失意的知識分子、看門人、無業遊民、模特兒、*……在*畫中,他淋漓盡致地表現了人體的美感與肉體的卑賤,美的驕傲和肉的苦難構成了他畫面強烈的刺激性。當他唯一的一次個展于1917年在伯爾脫·威爾畫廊開幕時,警察就來干涉,強迫撤下了他的多幅*畫,使這次展出完全失敗。公雞的冠和孔雀的屏,被我們作為欣賞美的對象,也許在母雞和雌孔雀的眼中只是性的誘惑吧! 有意種花,莫迪裏阿尼一心想搞雕刻;無心插柳,他卻在繪畫上放了異彩。他不喜歡羅丹,他從不作泥塑,他只刻石。他認為雕刻不應是泥的積塑,而是打去石頭的多餘部分,他只用減法,反對加法。1909年至1914年之間,他幾乎是全力從事雕刻工作,但石頭的昂貴,工作條件的困難,及肺結核的病體,終於使他無法堅持石匠的艱巨勞動。大概不會是石頭引起莫迪裏阿尼的青睞,義大利藝術青年由於沉溺于對形的追求才熱衷於雕刻。因之,在繪畫中,作者對形的剪裁重於色的渲染,活靈活現的“形”排斥繁花似錦的裝飾。米開朗基羅自認是以雕刻家的身份作畫,這一觀念被20世紀多病的義大利子孫繼承了。 20世紀歐洲現代藝術的發展曾受到兩個外來激素的促進。一是東方繪畫,它藝術處理中大膽概括的手法迫使以真實描繪對象為能事的西方繪畫徹底反省,其中馬蒂斯是最突出的例子。另一激素是非洲黑人雕刻,其強烈的原始直覺感對蒼白無力的學院作風是當頭一棒,當時受黑人雕刻影響最深最明顯的代表大概是畢加索和莫迪裏阿尼了。赤日炎炎的非洲,人們多數是*的,通體烏黑的身段,被明亮的天空剪裁成完整的雕刻。當地生活中常見的現象:人們伸長著脖子,頭頂什物,為了不讓什物摔掉,於是走路時總保持著穩定的姿勢,雕刻的形式。天天受到這種形象的啟示,非洲雕刻家大膽鑿出了其直覺的形式,並往往極度誇張了對這種形式的直覺。長的脖子,長的鼻子,刻下二個窟窿便是眼睛,全憑形體的凹、凸、曲、直來表達強烈的感受。作者將生活中的感受及人民對宗教信仰中想像的奇突形象,提高昇華成了獨特的藝術形式,甚至逐步形成了傳統的程式,貌不驚人算什麼藝術創造呢!這些造型的觀念也多多少少體現到了莫迪裏阿尼的雕刻與繪畫中,他竭力忠實于最直覺性的感受,排斥一切學院式的膽怯的討好與虛偽的修飾。他雕刻的女像似人柱,長而直的鼻梁坐落到長而直的頸柱上,從側面看,鼻與面頰的輪廓線是向裏凹的,顯示了承受壓力而不屈的彈性。
莫迪裏阿尼畫的半身人像多半採用金字塔式的構圖,較多見的是碩大的臀部或不倒翁似的圓滿滿的上半身,傾斜著的長脖子,鵝蛋形的面龐。人們常談及莫迪裏阿尼與塞尚的相似處,從人物造型的概括性、手的姿勢及構圖的建築性等方面看,其間是有某些感應的。一提起莫迪裏阿尼,呈現到人們眼前的首先是長脖子和一雙沒有眸子的藍眼睛,不少人也在自己畫面上模倣那雙藍眼睛,大概是那新穎別致的表現手法曾一度成為時髦的標誌吧!古希臘人雕成了完美無疵的人體後,不鑿眼珠,保持單純統一的形式美感,因他們追求的美存在於身段比例及姿態動作等等的高度和諧之中,黑的眼珠和黑的頭髮只會破壞這種和諧,那是音樂中的噪音。正如聽不懂音樂,不是有人看了希臘雕刻認為是瞎子嗎!有各式各樣的審美對象,羅馬雕刻暴君尼羅像的一雙兇狠的眼睛是被表現得恰如其分的。莫迪裏阿尼用單純有韻律的線條及整體和諧的色塊刻畫出了人物的特徵,不宜在素凈完整的臉型上添黑色污點時,他便巧妙地輕輕點染一雙淡藍色的眼睛,不畫眸子。這樣,保住了眼睛的橄欖式的整體外形,與鵝蛋形的或類似橄欖形的臉型相協調,其實,這是古希臘造型美規律的繼承與發展。雖然沒有畫眸子,但在那橙黃暖調的人面上突出了眼睛的二小塊藍綠冷色,顯得分外醒目,比畫眸子更神秘,更能表達人物的精神特色。有時,在淺底色的人面上,莫迪裏阿尼用二塊深色表現眼睛,深色的眼之形與深色頭髮的形之間有著怎樣的瓜葛呢?讓有心人去探尋吧!莫迪裏阿尼也畫眸子,有時只畫一隻眸子,有時加意刻畫二隻睜得大大的眸子,有點兒像梵谷畫的活生生的眸子。莫迪裏阿尼對年輕的蘇丁説:“塞尚的人物像美麗的古代雕刻,沒有目光。正相反,我的人物是有目光的,當我認為不應該畫眸子的時候他們也是有目光的,他們在看,但塞尚在人物中只表現了對生命的默認。”從莫迪裏阿尼13歲時畫的自畫像看,他早已具備了堅強的寫實能力,把握人物的性格特徵是胸有成竹的。他在蒙帕納斯咖啡店裏給人們畫像換幾個法郎,換一杯酒喝。戰後經濟不景氣,小咖啡店裏用紙代替桌布,莫迪裏阿尼的一些素描肖像就是畫在鋪桌子的紙上的。 我探尋莫迪裏阿尼的造型特點,感到他最基本的手法是運用線之“伸”與“曲”,憑直覺伸,憑直覺曲,他的韻律感就寄寓在伸與曲之間。脖子伸得長長的,臉型拖得長長的,身體拉得長長的。有一幅1917年作的仰天橫臥著的大裸婦,豎起來看仿佛就是伸得高高的黑人木雕。伸與曲之間有矛盾,這一對矛盾的統一便組成了舒暢的節奏感。伸,盡情地伸,伸到伸不出處便轉化為曲;曲著回來,伸與曲的往返迴圈中孕育了莫迪裏阿尼高純度的形式美。伸與曲是運動,也是水流,順著水流暢通的渠道便自然而然地分割了面積,流速的快慢緩急決定流之線路,必然影響到面積分割,畫出面積的形相,因此形成了人們所説的“誇張”與“變形”。為了伸與曲交流的通達,為了發揮它們之間最快的流速與最大的流量,莫迪裏阿尼在*中總愛集中表現軀體,截去過於漫長的小腿以下部分,避免影響流速與流量,人們稱這種截肢的手法為“torso”。莫迪裏阿尼的作品不多,精品更少,有些作品誇張太過了,近乎漫畫,不耐看。中國戲曲表現動作中講究“曲”與“圓”,也是要求運動中的節奏感,是對形式美的推敲。伸與曲配合的緊湊或鬆懈,決定莫迪裏阿尼作品耐看的程度。為了突出伸與曲的形式美,他設色偏于單純,並竭力排斥背景的干擾,經常只賦予背景幾條為主體伸與曲服役的直線。他畫的人像有的一眼高一眼低,有淡掃蛾眉,也有櫻桃小口,有時在弧線、曲線的腔調中會突然出現銳角的折線,這些原由請向舞蹈家和音樂家討教吧! 米開朗基羅的繪畫一味造型,不用色彩渲染氣氛,畫面具高浮雕感。不少東方裝飾性繪畫主要依靠線造型,也容易缺少氣氛,接近單線平涂。莫迪裏阿尼以雕刻家的眼光作畫,主要採用線造型,然而他的畫絕無浮雕感或單線平涂的效果。他緊緊掌握著色彩明度的微妙遞變,在似乎並不經心的用筆之中表現了層次和深度。仿佛是信手塗抹,其實正符合了中國的筆墨神韻,所以他的畫有形,且有韻。他的肖像充分表現了人物的性格特徵,從中國的畫評角度看,應歸入神似。 畫商士波洛烏斯基曾為宣揚莫迪裏阿尼的藝術作了很大的努力,正當作品開始被注意,曙光即將來到的時候,莫迪裏阿尼病死於巴黎,時為1920年1月24日。翌晨他的妻子珍妮跳樓自殺。 載《美術叢刊》1983年第2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