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中國

雁歸來

藝術中國 | 時間: 2010-08-27 09:52:07 | 出版社: 團結出版社

1991年8月12日夜,台北《中國時報》來長途電話,隔著海告訴我林風眠已于當日晨十時病逝于香港港安醫院。報社最早傳來噩耗,希望我寫悼文電傳過去,並接受電話採訪,談談林老師。我崇敬的老師,中華民族現代繪畫的宗師,一顆閃亮的巨星突然殞落于香江,我一時耳聾眼暗,難於允諾寫悼文或接受採訪。

從東方向西方看,從西方向東方看,

都可看到屹立的林風眠

夜未眠,黎明至林間坐到石頭上,想寫悼文,何須我來唱頌歌。我又看到了兩隻潘朵拉的匣子。面對愚昧,在近一個世紀的動蕩中,林風眠堅持揮舞彩筆。請不再譴責潘朵拉,她的匣子裏飛出的是人間掙扎、人生曙光、失途孤雁、夏娃身影、姹紫嫣紅……多少人讚嘆林風眠的作品,沐浴于其光輝中;多少人譏諷他,咒罵他。20年代他從歐洲返國後在北平創辦藝術專科學校,因採用人體模特兒遭到官方攻擊,鬧得滿城風雨,終於被迫離去。提倡以美育代宗教的蔡元培委任林風眠南下創辦西湖國立藝術院,十年播種,從杭州起飛的蒲公英早已著根大江南北、海峽兩岸、遠及歐美。遺憾,林風眠執教的時期不算長,他中西結合的教學思想尚未獲得充分實踐,便成了被放逐的園丁。及至“*”,更被投入牢獄。退而獨善其身,他吸取東西方藝術的精髓,創造了獨特的藝術風格,從東方向西方看,從西方向東方看,都可看到屹立的林風眠。林風眠長期在寂寞中探索,走的是獨木橋,人們不易了解孤獨者,如果讓他走陽光道,讓他踞要路津,對中國美術教育將是幸運或不幸!但人間總不那麼平坦,因確鑿存在著另一隻潘朵拉的大匣子,那裏不斷飛出吹牛、拍馬、妒忌、誹謗、爭權、奪利……

看畫,大家能看,看那畫裏的形象,評頭品腳,畫得“像”些,聲名鵲起,於是豎起了名畫家的偶像。然而對美的感受與識別,人們的水準千差萬別,美盲確乎要比文盲多,要普及和提高美育,任務何其艱巨。外國傳教士郎世寧以西方寫實手法的“肖似”來取悅皇上,其實是矇騙了無知的皇上。郎世寧的努力對中西繪畫的交流確也起了早期的墊腳石作用,但他無視關鍵性的審美功能,他不理解東方的審美情致,並停留在西方審美的低層次上。也許他留下了有文物價值的畫圖,但他堵塞了中西繪畫高層次的審美比較和交流。是徹悟東西方藝術精髓的林風眠,在審美領域中致全力於結合雙方的優點和特色,創造了豐富、新穎的審美境界。他是東方的,也是世界的,他的繪畫語言毋須翻譯,他的作品毋須註釋,更不容文字的題跋,他在傳統繪畫中從事視覺形式感的革新,鞠躬盡瘁。

八年抗戰使林風眠深入勞苦人民的底層,

催化了這位民族藝術大師的誕生

我原是學工科的學生,因一次機緣參觀了國立杭州藝專,便立即被五彩繽紛的藝術美捕獲了,熱戀、苦戀,不顧一切,下決心改行從藝,奉獻我的終生。杭州藝專的藝術道路,也可説林風眠的藝術道路,是指引我進入藝途的明燈。林風眠從歐洲留學回國創辦藝術學院及從事藝術創作,著眼于引進西方和改革八股式的舊中國畫,同時著力於“人道”、“痛苦”、“百年樹人”等重大社會題材的創作,我還記得在杭州藝專會客室裏懸挂著林老師的海濱漁婦們盼歸的大幅油畫。1937年日軍侵華,後杭州淪陷,藝專內遷,至湖南沅陵,*令杭州藝專與北平藝專合併。接著發生*,改組領導,一系列重大變化使林風眠不得不離開藝專。此後他孑然一身,像廣大人民一樣過著流離顛沛的艱苦生活。這時期他大量創作水墨畫,表現湘西、貴州、四川一帶的勞動婦女,抒寫祖國的大好河山——殘山剩水,畫面透露出淡淡的哀愁。八年抗戰使林風眠深入勞苦人民的底層,他青年時期,在海外所憧憬的民族藝術與民族之魂今天給予了他實質性的深刻感受,也許催化了民族大師林風眠的誕生。林老師離開學校後,同學們一直懷念他,關懷他,但見他的機會太少了,他不參加任何顯赫的活動,借住重慶南岸一個倉庫角落閉門作畫。只一次,在重慶中央圖書館,車水馬龍,佳賓雲集,正舉辦一位名畫家的個展,我發現林老師獨自一人在默默看畫。我依戀地跟著他看畫,想聽他的意見,他始終未表示可否,不加褒貶,只是悄悄地看,很少人認出他來。我注意到他的袖口已破爛。有一度潘天壽任國立藝專校長,又聘林風眠任教,林老師從南岸住所到盤溪的臨時校址授課,極不方便,也只偶爾到校,主要由趙無極當他的助教,代他上課。


我再見到林老師時,是在上海南昌路53號小樓中,已是解放之後,其時我已從法國留學返國,似乎也步了他的後塵。而他仍是孑然一身,在斗室中耕耘,默默地,在藝途中探索,寂寞地。以後每過上海,我總要探望南昌路53號,老師永遠是那麼和藹,那麼平易,那麼孤獨,他自己開門,自己倒茶。茶桌上的磁片是他自己畫的,華麗而沉鬱,墻上鏡框裏是他自己的水墨新作,雖未托裱,畫裏脈搏強勁,沁我心脾。

林風眠婉謝僑商資助,説他的紀念館不重要

1977年林老師離滬出國前,我最後一次去了南昌路53號,這算是送別了,也許是永別,但賀他將與家人團聚。他依然顯得很平淡,平靜,像他曾談起入提籃橋牢獄四年半的往事時一樣不激動。返京後收到他掛號寄我一幅畫,畫的是葦塘孤雁。我立即復信,怕他離滬前來不及收到。同時附了一首詩:捧讀畫圖濕淚花,青藍盈幅難安家,浮萍葦葉經霜打,失途孤雁去復還。

開放以來,我多次去香港,每次必去探望定居香港的林老師,仿佛探望慈母,感到莫大的欣慰。有一次談及母校浙江美術學院擬將老師在玉泉的舊居改建為林風眠紀念館,老師對此反應淡漠。他離開上海時,上海畫院扣下他一百餘幅作品,他到香港後便寫信表明將這批作品贈送國家。我於是向林老師建議:是否將這批作品長期陳列在紀念館,讓國內觀眾能有機會欣賞到他的作品,紀念館也就有了實質性的意義。林老師這才興奮起來:這個意見我同意。我返京後便與浙江美術學院聯繫;到上海畫院的倉庫裏看了林老師的數十件作品(不是全部);在全國政治協商會議上寫提案,建議將上海畫院的藏品轉交杭州將建立的林風眠紀念館。提案獲得了政協、浙江省人民政府及浙江美術學院的積極支援。但浙江美術學院經費拮據,建館事一時難於落實。有一位愛國華僑企業家姚美良先生自願資助建館費用,並已請人設計了紀念館及作品陳列室的藍圖。文化部接受了姚先生的美意,我也參加了文化部主持的表示感謝姚先生這一貢獻的座談會,感到分外愉快。不意,林老師復函婉謝這一資助,他説他的紀念館不重要,國家尚困難,將來有條件時再説,資助宜用來培養年輕人出國深造。後來浙江美院和姚先生等研究,是否將款用作林風眠獎學金,但林老師説:林風眠獎學金就應該我林風眠從自己口袋裏掏出錢來,不能由別人資助。大約三年前,我到杭州尋訪老師的舊居,舊居裏住著新主人,新主人懷疑我這窺探的陌生人,經説明,同意我在雨色朦朧中攝了兩張房屋的照片,我將模糊的照片寄給了林老師,也許老師辨認出舊居時,依然淡漠置之,或勾引起無限往事。

生活中的林風眠和善可親,一個極平易的老人;

藝術中的林風眠一味任性,只忠於自己的感受

林風眠任杭州藝專校長,兼一點高年級或畢業班的課。我當時屬低年級,從未在教室裏受過他的課,只是從他作品中認真學習,後來也只是通過作品長期鑽研其藝術匠心及探索中的甘苦。作品是人,我崇敬林老師,其藝其心。每有機會見到老師,總將自己作品的照片請他看,他話語不多,但在點頭與搖頭之間,我理解他一眼便看透了作者的內心與感情的真偽。1987年香港藝術中心舉辦我的回顧展,展目畫集及海報居然是林老師的題簽,予我意外的喜悅。我去他家,問他能否參加展出開幕,他説一定參加。因他的義女馮葉正在巴黎,沒人照顧他,我説到時自己去接他,他説不用,有人送他。開幕時,他來了,是自己坐計程車來的,87歲高齡的老人獨自一人在夜晚坐計程車出來,真令大家擔心。他對全部展品看得很仔細。在眾多來賓的提問中,我不斷衝出包圍追隨,請他批改我的作業,在眾目睽睽中,他只説了一句:基礎很紮實。為這次展出,新華社香港分社的負責人舉行了一次小型宴會,林風眠是主要客人。席間大家關心深居簡出的林老師,問候他的起居,問他平時什麼時間作畫,老師説往往在夜間。我插嘴説我這個老學生還從未見過他作畫,大家很驚訝,怎麼連我也未見過他作畫呢!我補充:怎麼能偷看雞下蛋呵!滿座大樂,林老師咯咯地大笑起來,我第一次見他如此開懷大笑,大概他感到畢竟人們還是體會到他創作的甘苦了。然而我的內心卻襲來一陣陰暗,我記起他曾告訴過我,他送展全國美展的作品曾落選,人們拒絕了他深夜産下的帶血的蛋。


四大名旦各有獨特的唱腔,戲曲講究腔,追求音之美。元代四大山水畫家各有獨特的風格,從形式構成的角度來分析,同樣可歸納出他們不同的抽象因素,亦可説是形式之腔。腔,體現了藝術中的秩序。林風眠的腔是獨特而鮮明的。他寓圓于方。他基本採用方形畫面,方與圓幾乎是等值的,是面積擴展的極限。法國雕刻家馬約利用“圓”來創造人體的豐碩之美,正如霍去病墓前雕刻“馬踏匈奴”是發揮“方”來誇張量感美。林風眠的畫面追求最大的擴展與最嚴謹的緊縮,在脹與縮的矛盾搏鬥中構成力的平衡。他畫圓臉團團的花,大理花、繡球、向日葵、甚至雞冠花與丁香,都著眼其球狀的飽滿,團團的花覆蓋了團形的盆罐,曲與圓佔盡了方形畫幅的*。裸女、古裝仕女、修女、縮頸的烏鴉、貓頭鷹、蓮花、浮萍、團扇、檸檬、秋葉……人世間多少潛伏著弧曲之美的形象都譜入了林風眠的唱腔。林風眠的腔不局限于圓,他使用盾牌的同時,不斷揮舞長矛:鋒利的葦葉、飄拂的柳絲、橫斜的丫枝、白鷺的腿、漁翁的竿……在對照與和諧中老畫師參照了西方與東方的審美情致,慘澹經營。他利用西方的幾何形構成來概括中國程式化的京劇人物,1978年作的“蘆花蕩”真可作為京劇亮相的參照範本。他往往採用後印象派的濃重色塊作奠基,以東方的韻味來溶解沉積的色塊,這是東西方的合奏或二重唱。説得更具體些:在彩色與黑白的交錯及塊面與線的配合中,當彩色與塊面留下餘地時,是有意等待線與韻的滲入。絢麗多彩的林風眠畫面中經常躍動著流暢的線,悠悠長笛,東方韻律。諸多構成美的因素,或具象或抽象,都只是表達感情的語言,言之無物的花言巧語令人反感。人們愛林風眠的藝術,愛林風眠一顆赤子之心,童心。生活中的林風眠和善可親,一個極平易的老人;藝術中的林風眠一味任性,只忠於自己的感受,因此也總偏愛畫自己熟悉的題材。

台北之展,林風眠要求取下展廳裏的蔣介石挂像

1989年台北歷史博物館舉辦林風眠畫展,是從1937—1989年的大型回顧展,但只限于墨彩作品。從展目畫集中可看到作者從早期的瀟灑、飄逸走向悲涼、沉鬱,華麗中蘊有感傷;晚年則顯得更奔放、自在,傾向厚實、深遠。前兩年他曾説他又將開始作油畫了,是的,他應重新運用油彩來表達“好色之徒”(他自嘲)晚年的彩色夢幻,但他終於未能實現這一願望。去年年底在香港最後一次相聚時,我將我新作油畫*的彩照請他看,一面想聽他的意見,同時亦想探聽他有否真的開始作油畫了。但他並未再提是否將作油畫的意願,其時他剛從日本展出歸來,忙且倦,未及談新計劃。他早期的油畫均陷落于杭州,聽説被日本兵作了防雨布,已不可能再見原作,連印刷品也難覓。我僅在香港一位收藏家的家裏見到幾幅他的油畫戲曲人物,只是小品。

台北之展很隆重,盛況空前,參觀人數打破了歷史博物館歷年的記錄。其間台北歷史博物館展廳前懸有蔣介石像,林風眠要求展出時取下挂像,他的意見沒有被採納,於是換了展廳。對於此次展覽台灣及香港各報刊均作了大量報道,我見到不少林老師被挂上花環,被簇擁在鮮花中的照相,確乎比他在巴黎和東京之展更轟動。真正的藝術家必然是世界的,但他的偉大首先根著于祖國,他誕生於本民族的血液中。甜瓜或苦瓜,海峽兩岸人民品嘗的滋味相同。幾乎同時,在北京也舉辦了林風眠畫展,但準備草率,展出作品不多,且不夠整齊,又不見宣傳,知道的人甚少,一代大師之展如此冷落,連開幕儀式也沒有。總算出現了李可染、劉開渠及我送的三幾個花籃聊慰寂寥。與台北相比,我們愧對林風眠。去年,台北給林風眠授勳,文藝貢獻之勳,授勳現場並非由林風眠上臺領獎,而是主持授勳者將勳章送下臺來授予大師的。原台北故宮博物館副院長李霖璨教授,係杭州藝專老同學,每次來信總提及林風眠一生赤誠治藝,卻總遭折磨的遺憾往事。


“經過豐富的人生經歷後,希望能以我的真誠,用我的畫筆,永遠描寫出我的感受。”

1986年華君武、王朝聞、黃苗子和我曾一同到林老師家拜訪,一方面是向他問候,同時也代表美術家協會邀請他認為合適的時候回來看看,他自然是欣慰的。鳥愛故枝,失途孤雁去復還,而今,雁歸來卻成了我的悼辭!

人生少有百年,林老師已臨九十高齡,因此我每過香港必須要見他一面,心裏總不免擔憂,見一次少一次,能見的次數畢竟不多了。前年過港,照例先與他聯繫,打電話到他家,在錄音電話中告知了我住處的電話,我於是整天不敢出門,等待他的回音,但直至晚上仍無消息,疑心他不在香港。夜半12點,電話鈴將我吵醒,頗有些討厭這麼晚的干擾,我問是誰?答:“鳳鳴”。誰?我不認識“鳳鳴”,答:“我是林風眠”。我驚喜若狂,林老師在香港,且對我自稱鳳鳴,這樣親切的稱謂令我受寵若驚,一時醒悟不過來是老師的電話。林老師説他下鄉去了,回來晚了,聽了錄音知我來港,怕我第二天離去,故深夜趕著聯繫。我的淚滴落在電話機上。

巨匠已逝,匠心千古。從歐洲留學回國的林風眠,想以自己的一生為中國美術事業的革新作出貢獻,當他終於明悟自己“畢竟不是振臂一呼而應者雲集的英雄”時,便全力轉向融匯中西創作之路,在逆境中,在少有知音的孤寂中耕耘了七十餘年。他原名鳳鳴,後來自己改為風眠,他風趣地説:不叫了,在風裏睡覺了。是在風裏,但他並未睡去,今天真的依風長眠了,後人將對他作出怎樣的評價!他早已婉謝一切採訪,我的一位朋友著名攝影師想為他拍攝一些歷史性的高水準相片,通過我的懇求,始終未獲允諾。除了作品,他似乎不願留下自己的任何紀念,甚至,囑咐家人可將他的骨灰作為種花的肥料。我們不忍將林風眠的骨灰作花肥,林風眠的靈魂確乎給中國現代美術施肥了,年輕一代懷念林風眠,渴望更深一層了解林風眠,可惜傅雷構思中的林風眠傳沒有來得及寫出來。我們只能讀一讀林風眠自己寫的自述。那麼短,那麼簡,依然是婉謝採訪的心態,他的心魂嘛,整個都體現在作品中了。

自 述

我出生於廣東梅江邊上的一個山村裏,當我六歲開始學畫後,就有熱烈的願望,想將我看到的,感受到的東西表達出來。後來在歐洲留學的年代裏,在四處奔波的戰亂中,仍不時回憶起家鄉片片的浮雲、清清的小溪、遠遠的松林和屋旁的翠竹。我感到萬物在生長,在顫動。當然,我一生所追求的不單單是童年的夢想,不單單是青年時代理想的實現。記得很久以前,傅雷先生説我對藝術的追求有如當年我祖父雕刻石頭的精神。現在,我已活到我祖父的年歲了,雖不敢説像他一樣的勤勞,但也從未無故放下畫筆。經過豐富的人生經歷後,希望能以我的真誠,用我的畫筆,永遠描寫出我的感受。

林風眠1989年7月香港 

訃告説林風眠的遺體于1991年8月17日在香港哥連臣角火葬場火化。信報報道骨灰暫存香港一家道院,將來移到杭州。杭州曾是林風眠從事藝術教學的基點,他懷念杭州可能勝過故鄉梅縣。浙江美術學院在建校60週年紀念時委託我向林老師求題詞,林老師題了:永葆青春為藝院創建60週年志慶。他未曾忘懷于辛勤耕耘的故園。我們盼望一代宗師的骨灰移葬杭州,魂兮歸來,雁歸來!

199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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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眼看人 第四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