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溝橋的炮聲將我們統統逐出了伊甸園,杭州藝專于1937年冬遷往內地,開始了流亡教學的艱辛歷程。經過杭州藝專和北平藝專合併後的人事變動及*,在沅陵時期林風眠辭去了,蔡威廉病逝了,林文錚走了,劉開渠走了……吳大羽尚未到達。到昆明復課時改由滕固任校長,其時吳大羽也抵達了昆明,但滕固卻沒有續聘吳大羽。我們學生多次到大羽老師寓所希望他回校任教,他也同意回校,並表示大家不用怕條件艱苦,他願將衣物都賣掉來教學。然而滕固表面上對我們説同意聘吳老師,但遲遲不發聘書,此中文章我們猜不透,這位寫過《中國唐宋繪畫小史》的創造社成員是否不同意吳大羽及林風眠創導的藝術教學路線,他説常書鴻先生就是我國第一流畫家,其時常老師正坐在他一旁。其後吳大羽回上海去了。滕固病逝,合併後的國立藝專改由呂鳳子繼任校長,校址遷至四川青木關。我們高年級學生又竭力向呂校長建議聘請吳大羽。呂鳳子搞中國書畫,不介入西洋畫的派系之爭,無成見,且推崇獨創性,他真心接受了學生們的請求,決定聘請已遠在上海的吳大羽,連路費也通過曲折的渠道託人轉匯去上海。為此,我和朱德群、閔希文等最為積極,由我執筆和大羽師不斷聯絡通信。大羽師感於青年學子的嗷嗷待哺之情,決定去四川任教,但交通阻隔,實際情況困難重重,最後仍不能成行,路費也未領取。就在這時期,我們讀到他不少論藝的信札。像聖經似的,我永遠隨身帶著這些墨跡,一直帶到巴黎,又帶回北京,最後毀於“*”。不意今日在大羽師家裏還留有部分信札的初稿,這些信稿被抄家後又發回,殘缺不全,塗改甚多,但令我驚訝的,是他對復信的認真推敲,他其實是在寫授課講義,同時吐露了他對藝術、對人生的心聲,他似乎只對赤子之心的青年學子吐心聲。
世事滄桑,我1950年從巴黎回到了北京。在巴黎時與大羽師還有些通信,抵京後與一直住在上海的老師反倒魚雁甚稀了,彼此都在被批判中。每次過上海,我必去看他,但因總是來去匆匆,萬語千言不知從何説起。有一次我看過他後返京沒幾天,便接到他的信,説:“你留滬之日太短,沒給我言笑從容,積想未傾……”讀罷,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每次到他家總想看到他的作品,他總説沒滿意的,只偶或見到一二幅半具象半抽象的小幅,到他工作的單位油畫雕塑室去找,也只見到極少幾幅小幅,事實上,只保留給他二間小房,他能作大幅嗎?我感到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悽慘慘慼慼的悲涼。
直至1984年六屆全國美展評選中,我見到了大羽師的近作《色草》。畫面是案頭的花,是草是花?色在流轉,形在跳躍,衝出了窗前,飛向寰宇,又回歸知音者的懷裏!是一種印象,是感受的捕獲,是西方的抽象,是中國的意象,毋須尋找依據,也難於歸類,或説歸於“靜物”,英文名靜物為“靜靜的生命(Still Life),法文則名“死去的自然”(Nature Morte)這都與《色草》格格不入。倒是畫題“色草”引我思索良久,是色是草,是色彩世界的野草,非人工培養的受寵的艷花。當然,畫題只是畫外音,可有,可無,倒是應排斥廢話,多餘的話,因感受只憑畫面透露。當畫面凝聚成完美之整體結構時,那是形與色的擁抱與交融,其間沒語言的餘地。美術雜誌發表了吳大羽一幅題名《滂沱》的作品,將畫印顛倒了,編輯部向吳老師道歉,他卻説無關緊要,從月球上看過來,就無所謂正與倒。康定斯基就從自己一幅倒置的作品中受啟迪而探索造型藝術的抽象因素,視覺語言和口頭語言開始分居。
《色草》和《滂沱》真是鳳毛麟角,人們盼望能見到吳大羽更多的作品,但後來聽到的是他的病,咯血,目疾,他遺句:“白內自內障,不許染丹青”,最後來是他的死訊。一代才華消逝了,就這樣默默消逝了,有遠見卓識的引進西方現代美術的猛士將被遺忘了!
最近,突然,傳來驚人的消息:發現了吳大羽留下的四五十件油畫。當我看到這批作品的照片及幻燈片時,毋須尋找簽名,立即感到確乎是那顆火熱的心臟在跳動。畫面設色濃郁,對比鮮明,動感強烈。表現了花、鳥、物、人……欲辨已忘形,或隱或現,形象統統捲入了音響的節律之中,用他自己的話:“飛光嚼採韻”,再讀他40年代給我書信的部分底稿:“……示露到人眼目的,只能限于隱晦的勢象,這勢象之美,冰清玉潔,含著不具形質的重感,比諸建築的體勢而抽象之,又像樂曲傳影到眼前,盪漾著無音響的韻致,類乎舞蹈美的留其姿動於靜止,似佳句而不予其文字,他具有各種藝術門面的仿佛……”當年他提出了“勢象”,這“勢象”一詞應是他自己創造的,其旁的加重線也是原稿上原有的。象,形象,融進了勢的運動,也就是説,人們形象在心魂的翻騰中被吞吐,被變形了。
魚目混珠,應該是易於識別的,今日東施效顰的抽象狀貌繪畫汗牛充棟。乍看吳大羽的畫似乎也近西方風格,然一經品嘗,才體會到是東方韻致的發揚。他又幾次談到書法,認為書法在藝術上的追求雖甚隱晦,似無關切于眼前物象,但確是揮發形象美的基地,屬於精煉的高貴藝術。引他原話:“……更因為那寄生於符記的勢象美,比水性還難於捕捉,常使身跟其後的造象藝術繪畫疲憊于追逐的。”他同時談到書法又缺少繪畫另一面的要素,即畫眼觀,也就是繪畫上必需的畫境。至此,我們基本領悟了吳大羽在具象與抽象,西方和東方,客觀與自我之間探索、搏鬥的艱苦、孤獨的歷程。他説他長耘于空漠,而李政道等傑出科學家也説正是在空漠中由猜臆而探尋到永恒的真實。我們再度面臨油畫民族化或中西結合的老問題,大問題。郎世寧用筆墨工具結合西洋的明暗寫實技法描摹中國畫中常見的題材,他全不體會中國高層次的審美品位;李曼峰用油畫材料摹倣水墨效果,我遠遠看到他的油畫時,誤認為是常見的中國畫;林風眠從融匯東西方的審美觀出發創造了獨特的風格,他的風格終於逐漸被中國人民接受,讚揚了。創造中國特色的油畫,走油畫中的東方之路已是中國藝術家的職責,感情職責,良心職責。而東方之路真是畫道萬千,如宇宙萬象之雜,如各人心目之異。吳大羽以中國的“韻”吞食、消化西方的形與色,蛇吞象,這“韻”之蛇終將吞進形與色之“象”,雖艱巨,幾代人的接力,必將創造出奇觀來,長耘于空漠的吳大羽終將見到空漠中的輝煌,他終將見到,因他堅信他永遠不會死去。
被發現的這數十件遺作看來大都屬70年代末至80年代的作品,與《色草》《滂沱》基本屬同一時期。“*”前,60年代他作了五百餘件粉蠟筆畫,被抄家後並未發回,不知今日是否尚存人間。人們,畫家朋友們,你們能相信嗎,吳大羽在所有的作品上全無簽名,也無日期。他緣何在逆境中悄悄作畫,在陋室中吐血作畫,甚至當我們這些畢生追隨他的老學生去看他時也不出示他血淋淋的胎兒了,他咀嚼著黃連離去了,雖然他在作品中表現的是飛光嚼採韻。
“我是永遠不會死去的!”永遠在我耳中迴響,我要呼叫:他是永遠不會死去的!感謝大未來畫廊出版這集吳大羽畫集,填補了現代中國美術史上一個關鍵性的空白。我想捧讀畫集時熱淚盈眶的讀者當不止是我們少數老學生吧!
199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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