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潘天壽老師
潘天壽一貫主張發揚東方本位藝術,要拉開中國畫和西洋畫之間的距離。因此他在教學中要求學生從傳統入手,臨摹各時代名作,包括他自己並不喜愛的四王山水。臨摹傳統,掌握了現成畫法,豈無墜入程式之困惑?李可染説要用最大的勇氣“打出來”,正是緣于遭遇了這不易克服的困惑。
可説這是一個絕無僅有的獨特現象:強調傳統特色,強調與西洋畫拉開距離,本人也並未深入研究西洋藝術的潘天壽,恰恰在其作品中體現了西方現代藝術的要素。這要素主要表現在構圖中包含幾何觀念的平面分割。潘天壽的繪畫是建築,整幅畫面的面積被他嚴格規劃、分配,絕無浪費。“計白當黑”本是常用的專業術語,但在實踐中,幾人在計白當黑的經營中發揮了最大的功效?潘天壽是我國繪畫史上第一人。構圖中的平面分割影響作品的整體效果,亦即作品上墻後的效果。蔡元培歸納説,中國畫近文學,西洋畫近建築。有意無意間他道出了中國畫上墻後缺乏建築性整體效果的致命弱點。文人畫家潘天壽的繪畫卻異軍突起地攻入了現代西方所追求的構成美之領域,無怪當年到浙江美院講學的羅馬尼亞專家博巴見到潘天壽的作品感到驚訝和敬佩。對此,潘天壽可謂無師自通。他師古人,偏愛石濤和八大山人,直接師承吳昌碩,並跟李叔同學素描畫過半身人體……更關鍵的是他觀察自然,對自然物象的本質有獨到的穎悟。他早年本名天授,後改為天壽,不肯露鋒芒。一切啟示來源於人生和自然,東西方的大自然並無多大區別,西方和東方的哲人智者在人生和大自然中均有相倣的感悟,學者們可在科學、哲學、文藝等領域裏舉出無數實例。就繪畫而言,印象派、抽象派等的追求早就在我國古代藝術中有所探索。我曾將西方現代藝術和中國古代藝術比方為啞巴夫妻,雖語言不通,卻深深相愛。17世紀的《石濤畫語錄》提出一畫之法,其實是發表了表現主義的宣言(見拙著《我讀〈石濤畫語錄〉》)。隔膜的雙方都是對方的新大陸,在歷史進程中,兩邊往往産生著相似的新生事物。繪畫從描摹物象而進入造型的審美領域,這在東西方雖進程和狀貌各異,但整體傾向仍具共性。從羅丹到布爾特爾,到亨利·摩爾的演進,我比之從石濤到潘天壽的展拓。
潘天壽作品從內涵看,他著意于格調。所謂格調,體現的是作者的審美品位、人生態度。任憑吹毛求疵,誰能找到潘天壽任何一件作品中的媚俗心態?血管裏流的都是血。繪畫是視覺藝術,潘天壽牢牢把握畫面的強烈視覺效果,黃鍾大呂,以強其骨。因而他著力經營構圖中的反差對比、墨彩的黑白對比、線的縱橫及屈伸之對比……將畫面的視覺效果發展到極限,便須解脫物象之拘束,點、線、面之協奏才能充分表達抽象構成之美感。無論冊頁、巨幅,潘天壽作品的空間都很寬廣,他的營造法則是構建大廈的法則,他的大幅作品是真正的巨構,絕不同於以紙張之大自詡大幅。中國國畫家中,真能駕馭大幅者,潘天壽是第一人。潘刻有“一味霸悍”之章,“霸悍”者對畫面面積運用之霸悍也,方寸之地也決不讓步,沒有商量的餘地,作者是自己作品的暴君。我曾聽不喜歡潘天壽作品的人批評潘老師是“一味霸氣”,因之我在《我讀〈石濤畫語錄>》中不知不覺誤將“一味霸悍”寫作“一味霸氣”,感謝申劼同志給我指正,而我自己,卻認為在藝術中存霸氣又何妨。一味霸悍的潘天壽在生活中寬厚、誠樸、慈祥,從不與人爭吵。他不喝酒不抽煙不品茗,渴了多半喝白開水。
與潘天壽正相反,林風眠校長主張中西結合,他所聘的主要教授吳大羽、蔡威廉、克羅多等等,全是留法的或法國畫家。國立杭州藝專是全國最高藝術學府,教授月薪大洋300元(30年代)。如此高的待遇令所有畫家們欽羨,想進來教課的中國畫家甚多。而林風眠偏偏聘請了與自己觀點相反的潘天壽。我想,至少是林風眠慧眼識英雄,賞識潘天壽出類拔萃的才華與造詣,或者更深一層認識到,潘天壽作品中含蘊著現代西方的造型因素。這,或許潘天壽自己並未意識到。正因潘天壽為人正直、謙遜、從不與人爭,似乎他與林校長之間並未有過探討或爭論,當時各教各的課,各自闡明自己的觀點,河水不犯井水,然而河水和井水卻係同源。由於歷史的局限,潘天壽沒有研究西方現代美術,如果他能與西方現代繪畫的大師們做深入的交流,則對東方和西方的畫壇都會産生引入矚目的影響。歷史不能假定,而他觀點的局限性倒對教學起了負面作用。他竭力主張從繪畫係獨立出來設置國畫係,因在杭州藝專時,學生主要熱愛西洋油畫,中國畫幾乎成了副科,這令潘老師一直深以為憾。但當時獨立後的中國畫係又不同於今天,缺乏學習素描等嚴格的造型基礎,只一味在詩、書、畫中加深功底,國畫係年輕輕的學生卻近乎老夫子的風貌。有幾個學生能具有潘老師的非凡才華呢?真如鳳毛麟角般難覓!傑出的藝術家潘天壽,其作品具有中國的現代感,也具國際性的現代感,他達到了高山之巔,而西方高水準的作者也同樣達到了那峰巔,真正的藝術殊途而同歸,在高峰碰面了。潘老師自己登上了高峰,但從未意識到完成了與西方同歸的歷史命題。
大師已故,作品日見光輝,世人共睹;他的音容笑貌亦永留我們這些老學生的心目中。在杭州時,學生大都熱衷西洋畫,國畫課時雖少,但對潘老師的作品與人品十分崇敬。凡遇學生打架鬧事起糾紛,訓導處感到棘手難處理時,往往請潘老師出來説幾句話,事件便很快平息。在昆明時學校鬧風潮,學生們追打圖書館館長顧良先生。顧先生到處躲避,學生窮追不捨,最後他衝進潘老師的住處,躲到潘老師的背後才求得了安全。
我慶倖一開始學國畫便隨著潘老師的眼力識別畫品與人品之優劣,影響了自己終生的審美觀。今日回顧老師,高山仰止!
載《中國文化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