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表現人的內心,需要剖析心理,這是理所當然的,科學的。醜也好,善也好,挖掘人的心靈深處。美術表現人的形象,同樣要解剖人,脫去外加的衣服,人本身是*裸的!用形式錶現外形,用文字刻畫內心,都必須科學地研究人,本質的人。人生到世界上來,本來是*裸的。人是很美的,當然人類並不認為自己是醜的,而覺得是美的。從造型角度分析,美的因素在哪呢?人,是活的機體,有塊有肢,有頭、手、腳,有硬骨與軟體,是極複雜又極微妙的完整結構。他能站起來,能坐下去,能躺倒,能斜著一隻腳獨立,能跑、跳、舞,能像燕子似地滑翔……動也好,靜也好,其間都交織著形體結構的穩定感和運動感。這是造型美感的基礎,它們是基於科學的生理結構的,否則就會站不穩,躍不起。我們觀察千變萬化的自然形態,比較各式各樣的形象,有的看了感到舒服,有的不舒服,無論山峰、建築、樹木、傢具……或厚重、或蒼勁、或輕快、或苗條,這些感覺的産生,都是與人本身的生理機能結構分不開的。感覺的舒服基於生理機體的舒服。你坐得舒適了,外形就易給人舒適之感,因人們對坐得舒適與不舒適的感覺是共通的。同樣,對一件什物,一把壺,一個罐子……高了、矮了、大了、小了……這也是人的自我感受。所以人們欣賞美,多半本源於人體本身的美。凡是違反了人的生理機能和動作規律,違反了人的基本結構,就感覺不舒服了,就不美。我每看一群樹,猶如看一群人,觀察它們之間的相互穿插、相互呼應和相互抱合的關係,這猶如鄰居相爭吵或朋友相敘舊的關係,當然我們聽不到它們的聲音,我們只從它們的形體上感到一切。這一切基於人體生理結構,基於人體美。造型藝術家要鑽研人體美是天經地義的基本功。造型美的基本因素,如均衡、對比、穩定、變化統一等等,都存在於人體中,在美術教學中,這方面的問題最明顯,最易理解。 英國的雕刻家亨利·摩爾,他鑿出來的人體已不完全是人的外表皮相,他表達了人的動和靜,伸和縮,歌頌了宇宙主人的力量!有人説他的靈感來自東方,他從我們的假山石裏獲得了重大的啟示。我卻要反過來思考,那麼我們的假山石又從哪得來的啟示呢?是從人體得來的。儘管設計假山石的藝人巧匠沒有寫生過人體,假山石的結構美是抽象的,但其起、伏、挑、擢的抽象美,並非是文藝之神阿波羅的恩賜,其實只是人們蹲、臥、前撲與回顧等生理活動的潛在的轉化。即使這種潛在的關係被深深隱藏著,但在羅丹、摩爾這些有著長期豐富造型實踐的藝術家看來是一目了然的,這是形式的科學。也許別人對假山某處多一塊或少一塊石頭是無所謂的吧,但在大師眼中那卻是生命攸關的腦袋問題!書法也一樣,一撇一捺,騎穩沒有?跨夠了嗎?或求嚴謹,或愛奔放,這些不同感情的體現依據的是人體機能,是人體美。吳道子作畫前要看舞劍,搏鬥啟發了大草書,這些都不是唯心論吧!所以我認為造型藝術是離不開對人體美的研究的。 西方藝術發展的歷史也不短了,遺産很豐富,除了中世紀以外,造型藝術的精華可以説大部分都存在於人體美之中。我可能講得片面些。當然藝術的思想性和深刻的社會意義還是極重要的,但從造型美、形式美的角度來研究,自希臘、羅馬以來,人體美是他們代代耕耘的美的沃土,開掘的美的礦源。不理解人體美,便無法體會西方美術。因此,在藝術教育中,除了繼承發揚我國固有的造型體系外,同時要吸取外來的血液,人體這門課程是不可或缺的,而且要深入鑽研,不只是點綴而已。即使有的學生日後不當人物畫家,也要研究人體美。我自己畫過半輩子人體,今天老了,只畫風景,不畫人體了,但説句良心話,我慶倖在長期人體研究中窺見了西方造型美的門徑。 在藝術中表現*,同社會風俗要發生矛盾。這不僅在中國是如此,在西洋也是有這問題的,不過程度不同而已。就説希臘那樣風行*藝術的時期吧,有一位經常當女*模特兒的叫芙罕內,就被控告有傷風化,被法庭拘捕審訊。後來開審時,因她的出色美貌被免罪釋放了。我國的封建意識根深蒂固,男女授受不親。古代婦女生病,只能從帳子裏伸出一隻手來讓醫生按脈,甚至用一根線縛在脈門上由醫生去摸線開方。我總記得魯迅講過,即使如何如何愛國,總不能掩飾我們落後的、反科學的東西。我們的人物畫如不研究人體,必然越來越不行了,這與醫生不解剖人體是一樣的荒謬。像任伯年等許多人物畫家是有才能,有功力的,但對人體的表現還只停留在概念的階段,吃了很大的虧。我們的青年一代決不滿足只做任伯年的繼承人吧! 我們的封建社會那麼長,絕不讓人們公開看*,因此見到*就不得了,這是現實問題,不得不考慮。這回北京油畫研究會展覽了幾幅*,有的彩色斑斑,有的偏于變形,女裸的生理特徵並不突出;但有一幅很寫實,膚色體形就像躺著的女*攝影,展出期間圍著這畫看的人特別多,其中多半不是欣賞藝術,而是來看別處無法看到的女*的,這起了不好的副作用,有些觀眾提了十分生氣和尖銳的意見。在湖南展出時,我也正好在湖南,曾有人為此向我提出質問。還聽説,過去展出*時,有人拍了照當*去出賣,所以這回油畫研究會的展覽只好禁止拍照。藝術學院教室裏畫*本是課堂作業,作業挂出觀摩是成績彙報,但學院裏有許多青年臨時工,他們見了可稀奇了,又造成了壞影響。這些情況都對我們研究*不利,是容易給我們抹黑的。為了珍惜我們對藝術嚴肅認真的探索,保衛我們剛獲得的藝術創作自由,我希望純習作性的*不必公開展出,尤其不要在公園等公共場所展出。破除封建的工作,還是要有步驟、有階段地進行。魯迅先生洗澡不避孩子,這是實實在在的基本教育,突如其來地讓今天的青少年看女*,恐怕還是害多益少吧! 載《美術》1980年4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