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事隨筆 因參加會議,住進了名建築師貝聿銘設計的香山飯店。休息廳裏安置了名畫家趙無極的兩幅水墨畫。無極與我是杭州藝專時期的同學,他夫婦倆比我晚一年到巴黎,同客巴黎,我們比在國內時更接近了。他聰明、敏感、勤奮,不斷在藝術中探求新境,才華很早被人們賞識。他吸取中國傳統繪畫中的韻味融入其抒*彩的抽象繪畫中,在西方強節律的抽象畫風中顯示了自己東方味的獨特風貌。他揚名了,我們是感到高興的,因中國畫家在歐洲畫壇顯露頭角的畢竟還是極少數。30年代日本畫家藤田嗣治在巴黎曾紅極一時,日本人是引以為榮的。隔膜30年,1981年我路過巴黎,到無極家看他的畫,使我羨慕的當然主要不是畫室,而是他大量優美的作品。有心人,我更注意別後他走過的漫長的路,他從50年代偏纖細的線的節奏感逐步轉向潑色、流暢、寬闊。六七十年代的作品色彩單純含蓄,韻味深遠,此後,畫面滲入斑駁彩色彩點,以色層來加強深遠與神秘感,他在筆與筆的交錯,色與色的相映,筆與色的構成間極盡變幻之妙,唱出了自己的腔調。時松時緊,忽聚忽散,互咬又互斥,相撞又相滲的手法存在於油彩的筆與色之間,也同樣存在於水墨的筆與墨之間,而且可説實質上是一致的,都受控于視覺美的形式規律。無極也作水墨了,他在學生時代不喜歡國畫課,不認真學,他今天還經常説潘天壽老師當時氣憤得要開除他,是靠林風眠老師保下來的。確乎,他的水墨畫非出自傳統,而是油畫的變種,不是變種,是移植,也不是移植,是直接將油畫手法運用於宣紙上了。因宣紙的特點及局限,他徹底刪去彩色,加強了黑白的變幻。返回去看,他早先是吸取水墨變幻之趣于油彩,在長期耕耘中他對油彩的運用已揮灑自如。這回因住在香山飯店,我有機會朝朝暮暮在老同學名畫家留在祖國的作品前細細體會,學習。由於我總在看,有人問我這畫是什麼意思,有什麼好?我反問他好不好,喜不喜歡?他説不懂,並説畫家們都説這畫不好,但也有個別人説好的。他指的畫家大概多半是中國畫家,確乎,中國人民和大部分中國畫家不理解。當別人知道我也是畫家的時候,便總問我這畫好在哪,我尋找最通俗最普及的回答:你們喜歡大理石嗎,這畫仿佛也具大理石之美罷,這素雅的情調不又正適合了建築的風格嗎!有人似乎覺得有點道理了,但有人不以為然,認為大理石的材料美還更勝一籌呢! 我自己也有一幅水墨畫《長城》懸挂在西餐廳門口,離無極的畫不過30來公尺,這畫的第一稿(曾發表于《文藝研究》1981年第二期)展出時議論紛紛,自然有不少人認為是離譜了,但也有人熱情讚揚,讚揚的大都是年輕人。香山飯店無極的畫安置在最顯要的位置,是屬於建築整體設計不可分割的部分,我的畫只是後配的,並不重要,也隨時可更換掉。雖然位置次要,我仍很關心群眾的反映。我悄悄地守在畫前,等西餐廳的服務員出來,指著畫問她:“這畫的是什麼啊?”她説:“這是抽象派畫,畫的是長城。”問:“好嗎?”答:“都説很好。”我是做好了聆聽最難堪的批評的精神準備的,意外聽到了表揚,倒並不因此頓失自知之明而錯估了作品的品質,而是促使我更重視,再思考一向探索的藝術之路:風箏不斷線。從生活昇華了的作品比之風箏,高入雲天,但不宜斷線,那與人民感情千里姻緣一線牽之線,聯繫了啟示作品靈感的生活中的母體之線。這一觀點已發表在《文藝研究》1983年第三期《風箏不斷線》短文中。 同時,我的新作畫展正在美術館展出,特意從香山趕回參加了預展。似乎也是自我安慰吧,看來喜愛這些作品的觀眾還是不少,至少部分作品是受歡迎的,有人説是似與不似之間,有人説是創新大寫意,各有各的説法,遣詞用語雖不同,但那意思我是體會的,基本上符合了我所追求的風箏不斷線的作品效果。但有一位年輕人向我提問了:“我很喜愛這些畫,是很美的抽象畫(其實並不隸屬於西方抽象畫的概念與範疇),但一看畫題,與作品毫無關係,破壞了我的獨立欣賞,你幹嘛要用這些不合適的畫題,有什麼意思,或者有苦衷吧!”我的畫題舉例:“神女在望”、“咆哮”、“溶洞裏”、“峭壁”、“飛白”、“補網”、“松魂”、“漢柏”、“塊壘”、“話説葛洲壩”……這些都屬偏抽象或半抽象的畫題,這些畫題正是啟示我靈感的母體或我不肯切斷的憑之與廣大觀眾通情的一線之牽。確乎,憑畫題幫忙是下策,我其實是想不點畫題而讓觀眾感受到近乎這些畫題的畫意,當然他們的意想會比我的啟示寬廣得多了。我向這位年輕同志簡略説了説以上的意圖,他不以為然,我説:“你這樣的觀眾是少數,我不肯捨棄多數。”這位年輕人有他自己的見識,自己的藝術觀,但匆忙中未能與他細談,我想他必然更欣賞趙無極的畫,更純!趙無極的畫去年也就在這同一展廳展出,當然很引起美術界的注目。行外人———非美術界人士大都説完全看不懂,搞美術的則有人搖頭、唾罵,有人鼓掌,鼓掌的多半是年輕人。法籍華裔、當代西方的名畫家趙無極第一次回祖國展出,觀眾和無極都懷著激動、好奇,急乎想了解對方的那種真切情意是完全可理解的,這是長期封閉後一旦開放以來美術界的新鮮盛況。歡樂中引起我自己的回顧,回顧中交織著愛和怨嗎?自卑和自尊嗎?都不是,無可怨,因我回國30餘年來雖遭過這樣那樣的打擊與苦難,但始終堅持了耕耘,我的藝術田園並沒有荒蕪。嚴肅的問題是:我耕作的是糧食嗎,比之無極在法國土壤上耕作的收穫相形見絀?見苦?見陋?同樣勤奮吧,土壤土質不同!相同或類似的種子分種在異土、異鄉、異國,後果如何呢?誰知!雖然風景各異,人們仍愛耕種自己的土壤,我曾偶或後悔過失去了什麼,但失落的仍失落在自己的土壤上,我又失去了什麼呢?
來看我畫展的朋友們問:“這回都是國畫,沒有油畫?”我已往的歷次個展中油畫與水墨總是各佔半數,在油畫中探索民族化,在水墨中追求傳統繪畫的現代化。不同情調的對象,其造型的基本因素各異,因之要求不同的工具材料和表現手法(形式語言),如找不到恰當的形式語言,便難表達或透露繪畫的意境。有一回我在鼓浪嶼用油彩表現大榕樹,榕樹榦枝虬曲,披掛著層層氣根,那密密垂線正與無際海濤的橫臥波狀線對照成趣。但我在油畫中遷就了色彩的變幻、虛實、呼應……偏偏繞過了那稠密的線之迷宮,詞不達意,畫面徹底失敗了。幾年後,改用水墨移植這幅油畫,改弦易轍,舍色層而強調線結構,結果倒差強人意,畫也得到了較多觀眾的共鳴。同理,有時情況正相反,須用油彩來支援水墨之虛弱,一介武夫,不得不同時熟習耍長槍與掄板斧。是由於愈來愈被適合水墨表現的對象所吸引呢,還是愈來愈嚮往表現中的言簡意賅,近三年來我油畫畫得很少,主要投入了水墨天地的搏鬥中。這回展覽自己寫了前言:“這次展出的都是三年內的新作,探索!回顧:陶醉於西方藝術近50年;同時,依戀于傳統藝術近30年。長期寄居於油彩中,似乎又將落戶于水墨之鄉了!瞻望:生命未終止,畢竟還不能作肯定的預言,聆聽觀眾們評頭品足。”我自己認為,我的水墨與油畫是一脈相承,並未改換行當,也許將以這次水墨畫展為起點,日後又將用油彩來繼承,在油彩與水墨間往返走著之字形前進,誰知個人生命中的馬拉松火炬尚能燃燒多久!“題材決定論”長期束縛了各門類藝術的創造性,一經鬆綁,藝術規律本身的探索便立即顯出其重要性來,油彩、水墨、版畫、雕塑、建築、音樂之間將自由聯歡、擁抱、通婚! 回到香山飯店,同美國回來定居剛三年的畫家孫瑛先生談繪事,很自然,也必然,我們間有共同語言,共同感受,共同追求。確乎,地球愈來愈小了,有人名之曰地球村,但地球村裏不少居民執著于尋根,因為感到無根者的失落感,自己失落在太空了!我是跟潘天壽老師從臨摹傳統入手的科班出身,愛傳統,但有時感到傳統是包袱;我熱愛西方現代藝術,但對我有時是壓力。在包袱與壓力之間掙扎,衝撞,經常撞個頭破血流,為了尋找一個缺口,出路!孫瑛先生説,我的一句話給他留下了極深刻的印象:“在藝術中,即便是勤奮,辛勞耕耘一輩子,結果很可能只是零。”一味重復或一味模倣不是零嗎,走了迂迴的錯路不是零嗎?從創作成果看確乎只是零,當然打了不出油的井的失敗經驗有助於尋到真正的油井。各類領域裏都有早行人,他們尋路,斬荊棘,他們劈開的小徑往往會成為渠道,匯成洪流,通海的洪流。但,那打錯了的缺口,會不會引起黃河氾濫成災呢! 會議期間,香山飯店裏組織了一次太難得的文藝晚會,來自全國各地的不少傑出藝人參加了演唱。尤其令人興奮的是,已很少演出的俞振飛也演出了。84歲的俞老説:“我的行當是小生,如今是比老生還要老了!”人們為他的精彩演出鼓掌,歡呼,我欣喜之餘卻又感到一絲哀愁,俞老能演到100歲嗎?他的藝術造詣別人能輕易達到嗎?不能,除非同他跋涉同樣的旅程,同樣久的旅程!但再造就同樣一位俞振飛不但不可能,也不必要,正如已不可能也不必要再創造一位一樣的林布蘭。固然,我們要學習前輩藝人的功力,不是學多了,而是學少了,但學習之中又必須結合新的要求,因之“功力”的內涵便在逐漸遞變,不斷增滲新因素,揚棄舊把式,從量變轉向質變。李澤厚談過“紮實”,大意是説“紮實”的客觀標準在不斷更新,如一味以舊的固定的標準束縛人,兒子一輩子也難於勝過老子,我們的路子也越走越窄。標準之不斷在更新主要是由於橫向的發展,生活面開闊了,思想感情的境界隨之起變化,促使了藝術新樣式的誕生。説來很簡單:既學習傳統又吸取外來。但只怕傳統沒學好,不識爺爺真面目,不肖子孫!對外來的也並不真懂,假洋鬼子!我們的晚會正是在貝聿銘設計的廳堂中舉行的,廳堂似園林,東方式的西方,西方裏的東方!這是華裔建築師為適合西方遊客來東方的口味呢,還是為了適應東方人品嘗西方的口味呢,其實反正都一樣,倒是同樣有抗衡傳統包袱和西方壓力的問題。不過繪畫與建築還是有所不同,繪畫,固不受工程構造的制約,卻因心臟頻率的變異而更易形于哀樂! 1985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