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中國

師生對話

藝術中國 | 時間: 2010-08-27 09:24:19 | 出版社: 團結出版社

生:老師,畢業快四年了,經常看到您的作品和文章,感到特別親切,總想來看您,又怕耽誤您寶貴的時光,今天趁約稿的機會來家,太高興了。

師:剛才電話裏聽你報名時,我已記不清是誰了,一見面,便非常清楚,你的畫風、作風我都清清楚楚。凡是我直接任過課的學生,他們的藝術趣味和品質我是永遠不會忘記的,因為在作品中必定流露作者的本質,想偽裝也偽裝不了。我受過不少花言巧語的騙,但一看作品,便不易上當。姓名麼,那個符號我記不住,容易混淆。你們一開始上我的課,我根本不記姓名,先從作業中一個一個抓住你們靈魂的面貌,最後才慢慢對號辨姓名。教務處要作業評分單,我才不得不驗對姓名。

生:回憶我們在大魚島那段教學真太寶貴了,這是我一生中最難忘的學習生活,每個同學也都有同樣的感受。

師:我那時每天早晚到你們住的漁家小屋裏看鋪滿墻壁和地面的作業,感到驚心動魄,你們勇猛的探索精神令我振奮。比之你們,我自己拘謹了,蒼白了。那時別人管不著我們,一切我説了算,我緊跟著你們一同在大海裏往遠處游去,藝術的海洋啊,你們比我遊得有勁多了,這是我的心裏話。那時同學們都十分用功,聽説××女同學趁天不明起早出去作畫,經常不洗臉不刷牙。

生:是真的。當時您強調形式美、抽象美、形式並不一概由內容決定、內容的涵義等等,大家覺得特別對勁,因而在實踐中有追求,有奔頭。

師:我根據中外大師們的作品,並結合自己實踐的經驗闡明一些形式的、藝術的規律。起先唯恐你們不接受,但出乎意外,在你們日新月異的作業進展中證明你們理解得很快,並大大超出了我的估計,你們的實踐加深了我的認識,加強了我的信心,我教學的資本就是依靠每屆學生實踐的積累。

生:您講的形式美、抽象美等問題如今已全國普及了。當時我們感到特別新鮮和珍貴。

師:我的老友鄭為最近編著了一本《中國彩陶藝術》,圖錄很多,美極了。你仔細研究吧,從動物、植物、編織物發展到各式紋樣,其變化過程充分顯示了具象到抽象的軌跡。我講抽象美是實用主義的,是從具象的繁雜形態中抽出其結構美之精英,與概括、提煉、大寫意的目標有一致性,不過更強調突出意象而已。至於別人、外國人、理論家、哲學家等等如何去為抽象下定義,與造型藝術本身並不相干,如果體會不到作品的美醜,糾纏定義的爭論有什麼意義。死豬不怕開水燙,在藝術觀點上我被批了幾十年,早已不在乎。現在你們也不要以為我勝利了,被承認了,批評意見恐怕又將來自相反的一面,年輕人會嫌我保守了。

生:對當前年輕人的美術思潮我也感到有些困惑,有些展出或發表的作品很幼稚,水準和趣味都不高,裝模作樣。

師:年輕人的展覽一般我都看。幼稚是無妨的,模倣西方現代派也是必然和必經的過程,中國傳統就重視臨摹,倣某某人筆意,我的老師潘天壽刻意獨創,也“偶然一學米襄陽”。梵谷多次倣米勒和特拉克洛亞。誰也超越不了傳統和繼承的線,不過這些都只是學習研究的手段與過程。如果對鸚鵡學舌階段的作業評價過高,作不切實際的吹捧,昨天南邊出了個20歲的英豪,今天北邊出了個15歲的天才,藝術已無所謂功力,便助長嘩眾、釣譽之風。

生:這股風很盛,弄得許多人畫不下去了。

師:你們那幾屆同學給我很深的印象,痛惜*中失去的歲月,入學後刻苦學習。最近我任課的兩屆學生便大不如你們用功了,下鄉寫生早上睡懶覺,吃不得苦,認真鑽研的反倒是少數。誰的一件作品偶然在什麼展覽中展出了,刊物上發表了,如果他的基本功在班上是很次的,學習又不認真,別人會怎麼看呢,學不學不都一樣嗎。報紙、刊物和電視等對美術作品的介紹宣傳應認真識別,從嚴選擇,非美術刊物對美術作品的品質就更不重視了。我經常收到一些來信,説發明瞭什麼什麼畫法,創造了什麼什麼新品種,報上也不鮮見鼓吹什麼“最大”、“第一”等等的作品,其實大都是不理解藝術實質的浮誇之詞,是大躍進的余風!


生:評選評獎確是要公正,大家對六屆全國美展的評獎很不滿意。

師:……

生:老師不要介意,不少青年很尊重您,但有人對您《評選日記》中所讚揚的幾幅畫卻不以為然,而這幾幅畫都獲獎了。

師:對作品的看法有不同是難免的,也是正常的,無可介意。但我讚揚的作品獲了獎卻並非我的作用,誰也左右不了評獎結果,關鍵還是評獎委員會的組成不合理,至少應分別畫種組成不同的評委。評出結果時評委們幾乎人人有些不滿意,甚至感到難受,但沒辦法了,票數第一,難受第二。

生:全國美展後的各種展覽都比較活潑自由了,尤其年輕人的美展更風格多樣化。

師:是的。衝破舊樊籠呈現了一片活潑潑的新氣象,吹響了前進的號角。但我感到並不像你感到的那樣新穎,我感到大都還是舊的,還處在追隨西方階段。有些展覽就像化粧舞會,氣氛很熱鬧,有國王皇后、亞當夏娃、朱雀玄武、土地公婆……但很不易辨認本人的真面目、而且東南西北不同地區的展覽中存在著彼此雷同的情況。本人面目總會出現的,總有不少人將會走出真正自己的道路來,但目前還太少太少。在勇猛的年輕一代前,我是老朽了,只能説説心裏話,也許是逆耳之言。

生:最近美國畫家勞森柏畫展的展目中將您也列入贊助人之例,怎樣理解這個展覽呢?

師:列入贊助人是個空名,不過我也希望這位獲過威尼斯雙年展大獎的西方現代派代表作家能來中國展出。我們去不了美國,坐在北京開開眼界有多好。你怎樣看這個展覽呢?

生:我順著大家所説的新觀念這條線索去理解。那是綜合藝術,存在於不同空間時間裏的事物被藝術家的眼光“亂點鴛鴦”組成了新家庭。有人説是藝術性的遊戲,有人説無聊。我比較同意遊戲説,但這麼花錢的遊戲我們玩不起,我的孩子愛玩積木,積木品種多極了,我只給他買了最便宜的一種。

師:我並不比你有更高明的見解。許多猛士衝出了繪畫的範疇,擴展了繪畫的領域,刷新了藝術的面貌。但繪畫這一故園並不會因此便被搬走,誰也搬不動的,這裡依然要長花草,人們對美的需求是多樣的。勞森柏預展那天人很多,基本都是搞專業的,但很快也就散盡了,展品並不能吸引中國觀眾久留,倒是錄影前人群圍觀,觀眾在美術作品前“感”更先於“思”,重於“思”。早聽説勞森柏先生曾到安徽宣紙廠利用宣紙創造了新作品,我特別想看這些新作。因為我對古老的宣紙之美之被新發現尤其感興趣。但我失望、撲空了,願虛心聽聽別人的指引,先不敢對皇帝的新衣鼓掌。短暫的接觸中,我感到勞森柏先生是位熱情開朗的藝術家,思路敏捷,精力充沛,天真爛漫。他所處的社會和他個人的條件允許他任性地創造或失敗。他自費來北京和拉薩展出,花的錢可觀,他説:“我可以把錢袋翻開給你們看,已空了。”他將繼續到世界的角角落落去發現美,我們一同走在路上,他隨時去撿地上的什麼碎片頑石,裝入衣袋,將用他的體溫來孵化藝術的種子吧!前幾天大雪,我的小孫孫捏雪人,他在廚房裏撿到一粒赤豆,便立即向奶奶又要了一粒,於是將雪人改捏成小白兔,因他先已有了兩粒赤豆作紅眼睛,啊,我家的小小勞森柏!

生:模倣勞森柏的創作方式的多起來了,有的公開説是受勞氏影響,有的説自己早就這麼搞了。最近中國美術報上介紹了中央民族學院的“無題畫展”展廳設計,您怎麼看待?

師:幾年前和詹建俊及劉煥章同志到非洲時參觀過聖林。那是一個原始野林的肅穆環境,林木參天,死水沉沉,我們跟隨搖著鈴鐺怪聲怪叫的領路人默默進入有些恐懼的神域。其間散佈著許多石刻,很美,原始質樸,頗有克裏與米洛等人的風格。及至聖穴,必須脫鞋赤腳在那粗糙的沙石上艱難地爬進洞去膜拜,拜了付錢,是藝術作品強化了神秘呢還是那宗教氣氛烘托了藝術效果,反正是一碼事。經歷了漫長苦悶的單調歲月,人們歡呼開放的光亮,追求新奇、刺激。克裏地島的迷宮、羅馬的地下塋窟、關押蘇三的女牢……都將成為新鮮事物。新、舊、興、衰在陰曹閻羅殿裏相互輪轉!那個無題畫展我沒有看,只見到幾張幻燈片。年輕人在創造自己設計的溶岩洞,天然的溶岩洞正在不斷被發現,今日中國人民也愛遊溶洞,但他們更感需要的還是舒坦的住宅。


生:中國畫我學得太少,最近國畫界對李小山文章引起的問題您怎樣看?

師:我平時看不到《江蘇畫刊》,是從中國美術報轉載了李的文章後才知道的。年輕人對老一代畫家評頭品腳是常事,你們在背後也不免評我們老師的優劣,我們朋友間談話也不客氣地批評人,甚至罵人,各抒己見,都是正常情況。只是李小山公開寫文章點了名便引人注意,因過去的批評一般總不敢點名,點了名,編輯也給抹掉,這回與其説李小山有膽量,不如説《江蘇畫刊》有膽量。他對中國畫陳陳相因沒落的一面敲警鐘,是好事。但對中國畫的認識及對現狀的估計是太狹隘片面了。他後來又寫文章説文人畫已發展到頂峰,不能再發展,只好保存起來,另起爐灶,這更無視藝術發展的規律。他武斷地認為中國畫的創新已是徒勞,抹殺了所有探索者的功績。我相信,事實將作出公正的答案。我寫了一篇《是非得失文人畫》發表在2月22日的《文藝報》上,你回去看看吧。當然我的看法一向也是偏激的,你們也有識別的能力。

在各畫種創新中一步一個腳印在自己土地上前進的倒大都是中年人。我較熟悉的如王懷慶、閻振鐸、喬十光、李少文、賈又福等等。“同代人”、“女版畫家”、“半截子”、“80年代中國畫展”、“東方美術交流學會展”等展覽的展出均給我較深的印象。看他們的某些作品後不覺一陣心酸,深感他們歷程的艱難。我們老一代同中年人是忘年交,是忘年的患難同窗。“反動權威”、“牛鬼蛇神”、“五·一六”分子都曾頭碰頭睡在老鄉家的土炕上接受鍛鍊,臥薪嘗膽中彼此看著對方的年華暗暗流逝。

生:同學們都説,如您不從法國回來,今天定是世界上了不起的畫家了。

師:你觸及了藝術的實質和關鍵問題。僅僅當臥薪嘗膽的時候,我後悔過回國,並非嫌“膽”苦,只痛心被縛住了手腳。當我能在自己的藝術田園裏耕耘時,絲毫也不羨慕外國的江山。黃山石隙中生長于苦寒天氣的松樹是不幸吧,那扭曲生涯構成的藝術性格卻是別處不能倣造複製的。這便是我重視和珍視這一代中年人的基本觀點,我並非只為了同情他們的坎坷。

生:年輕一代比中年幸運,他們沒有回顧,只往前奔。我們介乎中、青年之間,是真正的中青年,還常常左顧右盼。

師:青年人的路平坦多了,他們大都只想從此奔向美利堅和法蘭西,我就為不少青年寫過證明和介紹信,協助他們去爭取外國的獎學金,學人家的所長,借鑒人家的新來開創我國自己當代藝術的新。至於他們以後回不回來,就難説了。我看,真正想在藝術上做出世界性的貢獻,那麼他們還是要回來的。中國的巨人只能在中國土地上成長,只有中國的巨人才能與外國的巨人較量。台灣詩人余光中先生在被訪問中談到,學西方開礦的技法用來開自己的礦,不必在人家剩餘不多的礦底裏再去挖掘,我一向也是這個觀點。

生:您上課時總強調既學西方現代,又要發展民族傳統,我們當時感到很困難,因對兩方面都理解不深,不能融會貫通。看看這幾年的社會實踐和世界形勢,我對這一方向性的瞻望也漸漸有較深的體會了!

師:最近一期《交流》(1986年1月,美國新聞署編輯)上有一篇貝聿銘談建築的文章。他談起向格羅彼烏斯(W·Gropius係包豪斯設計學院創辦人,後任哈佛大學建築系教授)求學時的情景。格氏堅定不移地相信建築上的國際風格將會遍及全世界,他的預測是正確的,但結果卻是不幸的。因照這種情況發展下去,不知10年或20年後中國會變成什麼樣子,這是貝聿銘認為不能想像和感到沮喪的事。因此他想到中國找到一種建築語言,一種仍然站得住的、仍能為中國人所感受並且仍是他們生活中一部分的建築語言。如果有人能找到這樣一種語言,那麼,也許中國的建築家,他希望是年輕的建築家將會説現代派的國際風格不適合我們,也許我們應該有自己的建築風格。北京香山飯店建成後,一位中國官員前去參觀,説:“嘿,這種建築我以前就見過,這是中國式的。”因當時正值四個現代化開始之時,人們希望所有的一切都要模倣西方,所以那句話並不含讚賞之意。不過貝聿銘還是把它當做一種褒獎。我們正要搞出貝聿銘嚮往的那種作品,我67歲了,也仍鞠躬盡瘁地搞,回頭讓你到畫室看看我新作的油彩和墨彩。只説不練是假把戲,作者主要要拿出作品來。

生:今天沒想到聽老師談這麼多,意外地重新上了一課,學生今天的吸收容量比當年大多了,體會也深多了。我今年有創作假,本計劃初冬去黑龍江,追那北國的雪,但最近看到美術界的紊亂現象,似乎不必再到生活中去,隨便胡搞也行,所以又打消了下去的念頭,何必去吃那冤枉苦頭。這,我先沒好意思説,此刻我又決心要下去,到生活中去奮鬥,搞出作品再來找老師。

師:我也要去黑龍江,要雪天去,打不開油畫箱便用鋼筆速寫,怕墨水也凍,我眼睛看,腦子裏是容得下白山黑水的。

生:不早了,忘了談約稿的事了!

載《美術》1986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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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影風格 第五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