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中國

我為什麼説“筆墨等於零”(1)

藝術中國 | 時間: 2010-08-27 09:21:12 | 出版社: 團結出版社

———答《光明日報》記者韓小蕙問

記者:近來幾家報社刊登了關於“筆墨等於零”的爭論文章,作為這個觀點的提出者,請您介紹一下有關情況?

吳冠中(以下簡稱吳):好。《筆墨等於零》是我在四五年前寫的一篇文章,當時發表後,在美術界就引起注意,還有人寫過《無筆墨等於零》來爭論,但僅限于美術界,後來就過去了。這回的“舊話重提”,源於我的老友張仃先生,他于去年末發表了一篇文章《守住中國畫的底線》,對“筆墨等於零”提出不同看法。有記者發現了,就此寫了文章,還搞了很大的標題,點明吳冠中怎麼怎麼樣,張仃怎麼怎麼樣,總之搞得很醒目。後來有些報紙跟著轉載,影響就越來越大起來了。

記者:我覺得這是件好事,觀點之爭,學術之爭,越爭論越明白,越接近真理。能統一思想,最好;不能説服對方,也起到互相交流的作用;還能啟發文化界和讀者舉一反三,思考一些不僅限于繪畫界的問題。

吳:是的,我也這麼看。我和張先生私人感情一向很好,我們倆過去經常互相支援,現在的觀點之爭,沒有個人恩怨,討論的是很重要的文化問題。

記者:重要在哪?

吳:在於中國畫的前途和出路,甚至旁及文學、藝術等領域。

記者:請您介紹一下“筆墨等於零”的基本觀點。

吳:我認為,脫離了具體畫面的孤立的筆墨,其價值等於零。這話怎麼理解呢?兩個層次:一、構成畫面,其道多矣,點、線、塊、面都是造型手段,黑、白、五彩,渲染無窮氣氛,孤立的色無所謂優劣,品評孤立的筆墨同樣是沒有意義的。二、筆墨只是奴才,它絕對奴役于作者思想情緒的表達,情思在發展,作為奴才的筆墨手法永遠跟著變換形態。所以,脫離了具體畫面的孤立的筆墨,其價值等於零,正如未塑造形象的泥巴,其價值等於零。

記者:我理解,您的意思是説,筆墨只是工具,是為畫家服務的,而不是相反。

吳:對,正是這個意思。筆墨本來是手段,但是中國繪畫界逐漸形成了一個習慣,就是用筆墨來衡量一切,筆墨成了品評一幅畫好壞的唯一標準,這就説不過去了。因為每個時代、每個時期的筆墨標準不一樣,怎麼衡量?比如唐宋的筆墨就不同,到底哪個比哪個好呢?不好説。所以我説,筆墨要跟著時代走,時代的內涵變了,筆墨就要跟著變化,要根據不同情況,創造出新的筆墨,還有其他新的手段,為我服務。

記者:這道理聽起來顯而易見,那為什麼還會遭到反對?

吳:這是因為已經把筆墨僵化了,成為一個程式的東西,一切習慣於往裏套。比如有一位畫家到了美國,自稱畫了一批美國的風景畫回來,可你一看這哪兒是美國呀,這不還是黃山廬山嗎,只不過在山上山下加了幾棟美國的小房子,他的失敗在於機械地使用筆墨,沒有創造出新的、更適合新的表現對象的手段。又比如有畫家到西雙版納去,一看就傻眼了,説是沒法畫,為什麼?傳統國畫的筆墨一直講究煙霧濛濛,于縹緲中表現朦朧美,可是西雙版納的一切都很明麗,一目了然,用筆墨技法套不上了。

記者:應該是活人駕馭筆墨,自由自在地揮灑,而不是被框框套住。這是否證明“筆墨等於零”的道理是對的?

吳:就是。其實古人也並沒有鑽在套子裏不出來,米家山水全是點,那是米芾根據他自己的感受創造出的新手法;石濤寫《畫語錄》,也是因為有人説他“沒有古人筆墨”,他因此而作的反駁。

記者:哦,我看過,您寫了一本《我讀石濤畫語錄》。

吳:那是我的學習心得。什麼叫“有筆墨”,什麼叫“沒筆墨”,什麼叫“筆墨功力”?吳昌碩和齊白石有筆墨吧,是著名的繪畫大師,可他們也是摸索了一輩子,到晚年時形成了自己的筆墨風格。後人要學他們,難道也要花一輩子時間學?退一步説,即使學了一輩子,把精髓真學到手了,不也還是重復前人,沒有自己的東西?那你能説你的筆墨超過吳昌碩和齊白石了?所以我説,不能光學古人技法,跟前人一輩子走的路都相同,這沒有意義。

記者:不學筆墨,學什麼呢?

吳:學表現。要學會怎樣表現出自己的感情,不擇手段,擇一切手段,表達視覺美感及獨特情思,産生出自己的風格,形成自己的風格。能把自己的感情很好地傳達給別人,能打動人,就是成功了。在這過程中,筆墨是自然形成的,筆墨按題材分,應是感情産生筆墨,而不是用技法套感情。

記者:零是什麼?

吳:零是標準。沒有統一標準來代替,沒有個性的價值等於零。

記者:您的標準是什麼?

吳:作品的感情。不管是用什麼手段表現的,只要傳達出來了,就是好的。在我,語言、手段、工具,都不是主要的,我是看效果,看能不能感動人,震撼人。

記者:效果怎麼看?

吳:素質,功力,題材,技法……要綜合起來看。等於一部文學作品,僅僅説教不能感動人,最後要看總體效果。

記者:我們搞文學創作的,也常思考和討論同樣的問題,究竟語言是最主要呢,還是構思、學識、生活積累、現代意識、思想高度、表現手法、人格境界、心理因素等等最主要?文學界的主張也不盡相同,我記得老舍先生和葉君健先生,就認為語言是最重要的,可是別的作家各有各的條件素質,不都是以語言取勝的。我接受您的説法,看綜合效果,看總體表現。

吳:除了筆墨,現在的新材料多了,比如泥土、丙烯等等,當然不一定新的就是好的,一切都還在摸索之中。工具不足道,我的意思是強調發展,要不斷前進,不發展是保不住自己的。西方人覺得中國水墨畫沒有前途,就是因為我們陳陳相因,老是千篇一律的老套子。所以必鬚髮展,必須革新,不然就是死路一條。從這個意義上説,我其實是想保住中國畫的前途的。

載《光明日報》1999年4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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