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上亂題詩,此風日盛,日益庸俗。畫糟,詩陋,糟與陋擁抱在一起,同床異夢,豈有愛情。 蘇東坡何罪,他評王維的畫畫中有詩,詩中有畫,他感受到詩與畫的姻親,是感受啊!因王維的畫面上從未題詩。王維的畫是具象的,蘇東坡從具象中見其抒情性而已,但偶然一句評語觸及了畫與詩的共性,為不懂畫的人提供了欣賞的線索,起了普及作用。蘇東坡始料所未及的,他導致了後世文人畫中濫題詩以遮醜的惡習。真正詩、畫、書三絕共存于一紙的珍品也許是有的,但極少。近代的石濤、鄭板橋、潘天壽等少數人,也確有將詩情、畫境及書形天衣無縫地統一在造型整體構成中的代表作品。 詩情與畫境之間,時乖千里,時決一繩。費孝樓畫一婦人在舟中吹笛,題詩一句:夜船吹笛雨瀟瀟。這樣簡單化了的詩畫相配或看圖識字,正表明繪畫自身的日趨末落而求助於無能為力的“詩”的提攜。這情況很普遍,掀起了粗製濫題之風,騷擾了藝術創作之嚴肅探索。 前不久有人談賈島之苦吟,從賈島的苦吟中我體會他對詩與畫的感受比蘇東坡要高一層次。他“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苦吟成“獨行潭底影,數息樹邊身”的名句。在寧靜、孤獨的氣氛中,他抽出形象之對照,而這對照著的形象超越了時空,具抽象美感,啟示讀者自己去想像,繪寫。“獨行潭底影”,潭底一個獨行者的倒影,是畫面下方的垂線,移動中的垂線;“數息樹邊身”,數息之身近乎數個靜止的凝聚之點,點在樹邊,位置宜排列在畫面上方了。佔領了畫面空間(文學的宇宙空間)上下,對照了垂線與散點,抽象畫面從冷僻的詩境轉化而來,提煉而成。我想,賈島之苦吟,正苦於極難尋找到這冷僻詩境與抽象畫面的匯合點。他的名句“秋風生渭水,落葉滿長安”更明顯地透露了他的構思方式與審美情致。“秋風生渭水”:長線、曲線、旋轉中的弧線;“落葉滿長安”:滿地散點。詩中唱渭水與長安之呼應,畫中跨越地理距離,集中了弧曲線運動與散點佈局之組織美,抽象形式之活躍揮寫了秋意之斑斕。推之敲之,賈島著意在詩、畫與音樂間探尋其差異與結合,竭力刻鑿其間立體的意境深度。“鳥宿池邊樹”在高處,且突出了靜;“僧敲月下門”在低處,敲則有聲,與靜對照。但這情境中突出了靜與鬧之對照是否破壞了整體調子,夾進了音響反而在畫面落下了敗筆。推門,無聲,不寫聲,只著筆于推之動作,劃出了運動中的線,與“宿”相對照,顯得比“敲”更和諧,不失畫面的統一。 賈島的詩我讀得太少,就這幾句苦吟中確感到他意識到了抽象形式對照之美,在古代詩人中他具有獨特的形式審美觀,他詩中的畫境最具現代繪畫感。拉辛從詩歌拉奧孔與雕刻拉奧孔中分析了詩與造型藝術的表現區別,我們的美學家也許可以從賈島的詩中分析出詩與畫的曲折的、隱秘的通途。 80年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