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旱盼甘霖,改革開放後迎來了第一個西方大展:法國19世紀農村風景畫展,轟動了整個大陸,包括遙遠省市的所有美術工作者,都想來一開眼界。有的人沒有路費,砸鍋賣鐵也要趕來京城。但展品限于19世紀及農村風景,而且大都是二三流作品。法國人自己感到並不能代表他們的高水準藝術,故在前言中委婉地説明展品是由中國方面挑選的。我們急於想了解原子彈時代的新科技,展出的卻是蒸汽機。法國人大概也為此深感遺憾,故同時額外陪展非中國選定的印象派及其後的一些舉世聞名的傑作的大照片。有人對隨展的法國人説,中國觀眾不會接受這些現代派的東西,然而學畫的內行觀眾們恰恰正擁擠在這些大照片前鑽研,法國人便指指這些熱情的觀眾,他們比看正式展品更感興趣。
後來,羅丹的作品來京展出,觀眾如潮,買門票排長隊,美術館每天延長展出時間,加夜班。盲人也來參觀,他們用手觸摸大師的作品。最近,亨利·摩爾的作品來展,對他偏抽象的語言一般中國觀眾不理解,開初,展廳很冷落,但最後卻人頭攢動,火爆起來,即使尚不甚理解,人們仍不肯讓現代雕刻峰巔的大師擦肩而過。
我們嚮往隔膜的西方,急切想了解、汲取。開放二十多年來,西方涌進來,泥沙俱下,於是不少人起了反感,大聲疾呼要回歸東方,竭力挖掘老祖宗的一切言行,想以此作為繼承傳統的準則。1992年我在《明報》月刊發表了一篇短文《筆墨等於零》,開宗明義,我説脫離了具體畫面的孤立的筆墨,其價值等於零。我是闡明創作規律,感情決定技巧,新感情催生藝術新樣式,筆墨畢竟屬於技巧,故程式化的筆墨準則等於零,其實也就是石濤所説筆墨當隨時代,都為了促進藝術的創造。最近幾年,在“回歸”潮中,媒體大炒筆墨等於零,其實大部分人並未讀過我這篇千字文,卻奮力來保衛筆墨,宣言筆墨不是技巧,是靈魂;是中國畫的底線、根本;毛筆不是工具……
我自己還在使用筆墨,竭力想用筆墨創造出新藝術,至於作為工具的筆墨是否永世長存,誰也無從斷言。工具之變緣于生活之變、客觀條件之變。農業社會孕育了東方精神文化,但固有的精神文化擋不住新的生産方式與新的思維活動。電燈不是從傳統的油燈發展而來,“閒敲棋子落燈花”的詩境便斷了後裔。優秀的傳統總是逆流而進,叛逆而進,當傳統順流而下時便趨向萎縮、枯竭、消亡。新世紀的中國人離外國人更接近,新世紀的中國人和古代中國人更遙遠,但願子孫能在中西融合的文化大家庭中竭力挑選和發展祖傳的精粹。
載《中國畫廊》2005年1月第1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