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從1990年9月29日的《文藝報》上,讀到蘇丁對港臺詩人余光中詩觀的評述———甦醒的中國意識。文中談到余在創作初期受西方現代派影響,後來又由現代派的同情者轉變為叛逆者;他開始是中國傳統文化的批判者,後來又成為“回頭浪子”。當他獨在異邦為異客時,中國詩人的敏感神經末梢都暴露在國外嚴酷的氣候裏,在高大的洋人中間,攪痛了他的中國意識,感到“不痛快,不痛快”。他後來對傳統感到應入而復出,出而復入,以至自由出入。他説自己生完了現代詩的麻疹,已經免疫了,再也不怕超現實主義的細菌了。他認為要發揚中國文化既不能靠只知抱殘守缺的“孝子”,也不能指望極端西化的“浪子”,而是要靠能出而能入,去而知返的“回頭浪子”。他對民族與西化,傳統與現代等當代文化中最為衝突的命題的答案是:“西化不是我們的最終目的,我們最終目的是中國化的現代詩。這種詩是中國的,但不是古董,我們志在役古,不在復古;同時是現代的,但不應該是洋貨,我們志在現代化不在西化。”又説:“藝術的聯合國正如政治的聯合國一樣,是先要取得一個國籍始能加入。”
我不認識余光中本人,只偶然讀過他幾首極有特色的詩,並讀過他翻譯的梵谷傳。但從他走過的歷程,從他向中國回歸,向豐富的傳統文化吸取營養,又開放性地運用現代詩的技巧,對傳統和現代的結合方面的實踐及主張,我深有同感,也正説出了我的心裏話。語言或色彩,詩與畫雖各有韆鞦,技藝的範疇各不相同,但正如他指出:“偉大的作品在空間上都具有民族性,在時間上都具有時代性。”想起去年春天,偕老友秉明重訪巴黎楓丹白露,在米勒故居前的石條凳上我們並坐留影,秉明説:上次陪余光中來,也是坐在同一位置拍攝了相同的鏡頭。秉明深知中國詩人和畫家的心態。
在波斯頓博物館看到不少日本藝術品,負責人吳同告訴我,這大量作品是用極便宜的價格收購來的,因明治時代反傳統,傳統文物當廢品一般被拋棄,仿佛中國的打倒“孔家店”。今天日本捐贈大量資金,來裝修陳列他們國寶的展廳。在東京的日本美術館裏,陳列著明治時期學習、模倣西方的油畫,只是二三流水準的作品,卻曾是全盤西化浪潮中的寵兒吧!
日本浮世繪予歐洲印象派時期以新的刺激,梵谷就是東西方雜交品種中最出色的典型。今天日本人高唱日本主義,舉辦浮世繪與印象派的對照展覽,強調其曾賦予歐洲的影響。可惜我們沒有經濟力量,如果主辦一次日本繪畫受中國繪畫影響的大規模對照展覽,是真真的學術研究,也是增強民族意識的愛國主義之展,若以此展名之為中國主義,只是順著日本主義的舊名詞來理解歷史的真實,不同於阿Q的精神*。
北京舉辦的亞運會洗刷了“東亞病夫”之恥辱,但亞運會與奧運會尚有差距,有人認為亞洲人的體質及食物結構等等處於劣勢,不易與西方人較量。但不少世界冠軍,不論是美籍或加拿大籍,其實都是黑人,是非洲人。如果處於劣勢的體質尚可趕上去,則中國人的智慧決不處於劣勢,我們盼望文學藝術的奧運會!我重復我對文學藝術的信心:中國的巨人只能在中國土地上成長,只有中國的巨人才能同外國的巨人較量。
1990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