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中國

玩物(1)

藝術中國 | 時間: 2010-08-26 13:31:20 | 出版社: 團結出版社

“玩物喪志”不知出於何典,諒來係壯志淩雲、雄才大略者一時一地的偏激之言。但我們確乎經歷過全國砸爛“玩物”的年代,連家裏的盆花也未能倖免。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人性”和“真理”永遠砸不爛,今日“玩物”之風已刮遍神州大地。秦磚、漢瓦、鸚鵡、八哥、奇根、頑石……北京潘家窯等處的舊貨市場人頭濟濟,雖明知絕大多數都是假冒偽劣,但百里挑一,不乏明眼人從中發現稀罕古物。

開始可能動機于玩,消遣消遣,但一切“物”均係隸屬於大自然的機體,或烙印著歷史的年輪,一粒沙中見世界。我在台灣高雄一個海濱博物館裏見到放大鏡中的沙粒,竟是斑斕多彩的各樣大卵石。那沙灘之沙與別處沙灘的完全不一樣,游泳的人們誰也不會發現這奇妙的世界。王世襄先生玩蟋蟀、大鷹,讀到他寫的《秋蟲六憶》及《大鷹篇》等,令我拍案驚奇,其中學問可深了:生物、礦石、歷史、地理、氣象、哲學、心理學……從童心到學者,老學者永葆童心。我自己因出身貧寒,從無玩物的條件,連放風箏的時間也要用來讀教科書,當了書獃子。今日小孫子愛集郵,我將世界各地寄來的郵票都交給他,支援他,他的知識日益比我廣博了,我忘了哪個國家的國旗圖案,往往問他。

我也曾玩物,只著眼于審美。外出寫生之餘,總順便帶回民間玩具、皮影、拓片、新疆的魚化石、精美的刀、非洲的木雕,有一次碰見一張大蟒皮,如張挂在室內,視覺效果強極了,真有點愛不釋手,但因老伴最怕蛇,沒敢買。西安博物館有一件唐三彩胖仕女,由一位外商承包制原模定量複製,很美,但不零售,其中一件燒成有裂縫的次品,按例要毀掉,我好説歹説,用自己的一幅畫換了這件次品,我一味欣賞,不嫌缺陷美。80年代初在四川大涼山的高山水溪裏發現一塊佈滿絕妙抽象彩紋的石頭,有二三十斤重,我將它運回了北京,但離開了水,色澤黯淡了,便一直躺在我的書桌下面,失去了悅己者,經常灰塵滿面。在我家裏角角落落裏找,仍有不少經我嚴格挑選來的美麗的玩物,有印度孔雀毛製成的團扇、印度尼西亞的木雕、韻味十足的大理石畫面、別人送我的米蘭大教堂木雕圓盤、西德的彩繪燒瓷、家鄉宜興的紫砂壺……這些作品都曾被我欣賞、珍視,但我從來沒時間,也沒空間來設計安置它們的多寶閣。在博物館裏常見到帝皇及豪富們的多寶閣,但那些寶可能質地極精緻值錢,而造型往往很醜,我不屑一顧。我家的寶不僅被閒拋閒擲,無一席之地,而且我也幾乎沒有工夫去品味它們了,所以如今在外地再遇上什麼喜愛的“玩物”一概不取了,人已老,無力也無心向人間索取、佔有,但願能創作出有品質的作品,奉獻人間,作為人間的玩物。

畫家村

19世紀,法國楓丹白露森林區的巴比松小村裏,來了一小群以盧梭、米勒等為主的畫家們安家落戶。美術史上往往稱他們為自然主義者,因他們終年在這叢林中描繪大樹及田園野逸的自然風光。固然由於他們熱愛大自然之美,同時也因野村生活簡陋、便宜,窮畫家們安貧樂道,選擇了這個偏僻的安身立命之地。今天看他們的故居遺物,我特別注意簡樸住宅中的結實木製油畫架,悼念那些為了藝術在寂寞中奉獻年華的執著者。

十年寒窗,文學家伏在小小案頭,也許就寫出了傳世傑作。而畫家創作需要空間,畫家依賴墻面,是挂在墻上成長的。沒有畫室,失去了用武之地,畫家感到被囚禁之痛苦,等待消滅。我訪問過非洲和印度的畫家,他們國家的一流畫家,真是闊氣,住宅像莊園主的府第,樓上樓下,獨門獨戶,大畫室、陳列室、客廳、住房、車庫、工人房、花園、狗舍……那是80年代初,他們問我有幾輛車,因其時他們國內為緩解堵車,單日走單號車,雙日走雙號車,故須兼備單號和雙號車。

改革開放,換了人間,今天我們的畫家們千方百計營建自己的畫室,必須結束以臥床兼作畫案的日子。北京高樓矗立,但那與美術館無緣,畫家更不必幻想在市裏找到畫室,於是紛紛到遠郊區偏僻的山林裏去築巢,築巢是為了下蛋。京郊不少僻壤地方已有畫家們在砌造畫室了,荒地起家,一如燕子銜泥,不勝辛勞,更要解決煤、電、水、暖等等一系列柴米油鹽的生活問題。畫室是畫家的生命線,再艱難也要為之搏鬥,於是那些遠郊山林間逐漸形成畫家村,有的甚至多達二三十戶,比當年巴比松的畫家村更興旺了。據説外省城市的畫家們條件好,京郊則困難較多,有的房子蓋了一半,錢不夠了,停工待料,或裝修費事,拖了幾年不能使用。已完成可使用的,則更有交通問題,趕汽車換地鐵進市裏工作,路途單程一二小時,除非自己有車,自己開車。盧梭、米勒都不上班,不拿工資,不需去巴黎。等我們的畫家老了,退休了,安居林泉不出山門,潛心創作,藝術如大樹,倒真正找到了成長的土壤,但又由誰來供養藝術家的生活呢?野生草木,不須澆灌,人,還得食人間煙火!

90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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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笛 第六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