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我童年的家鄉，有一個孤潭，一潭死水，水色發黑，也許因其深，也許還發臭，當然決無柳宗元在永州所記小石潭的美感。那死水潭邊長一棵碩大無比的古樹，樹身粗矮枯黑，且只剩半壁，像是死了，但其一側的枝條上又冒出些許新葉，是活的。這麼古老的殘樹居然不死，太長壽了。人們企望長壽，因而崇拜長壽，都説這是成了仙的樹，於是全村都奉之為仙人樹，並在樹邊蓋了個小小的茅棚，讓人們進去點燃香燭，跪拜，且常有外村人遠道前來膜拜。孩子們愛攀登老樹，但我們不敢爬這仙人樹，敬而遠之。正因長壽不易，長壽似乎也成了通向仙國的獨特蹊徑，白素貞和小青不就是長壽的長蟲嗎！
最近有報道，説一位九十多歲老嫗的白髮變了青絲，這消息必然引起人們的好奇，我也讀了。這位老婦15年前頭髮已全白，13年前已雙目失明，靠兩個兒子和兒媳們輪流餵養，雖沒牙，削了蘋果片也還能嚼食，身體尚健吧，近期果真生長出一些毛絨絨的黑髮來。這些個別的或特異的生理現象是醫學家們研究的資料，不算是天下白髮人的福音吧！“方生方死”，生命一開始便走向衰亡，春花秋葉觸目皆是，非詩人也看得明明白白，這是自然的必然規律，恐怕連地球也不能倖免。人的意義，生之樂趣，恐只存在於生命過程中的創造，為人類創造更美滿的生存環境。我們的爺爺的爺爺們都沒用過電燈電話，更沒坐過飛機。由於人的創造，生活確乎越來越美好，最好能再活上一百年，看看一百年後的新世界。有人預計下個世紀的人將能活到二百歲，那麼到時候計劃生育又將面臨怎樣的嚴峻的挑戰呢！
新年賀卡一大堆，幾乎都來祝賀長壽，大概對老年人首先是祝其長壽。西方人倒比較實際，聖誕卡只賀新年快樂不恭維長壽。正因人不可能萬壽無疆，萬壽無疆只屬於帝皇將相，那是他們的妄想。善良人都祝願老年人健康長壽，但老年而真正健康的只是少數幸運者，到公園裏去聽聽老年人的敘談吧，他們大都有病，交流著養病的經驗。説句真實的人生體驗，兒童最快樂，有父母珍愛，青年和中年很辛苦，但充滿活力，老年人或對社會做出了傑出的貢獻，但生理衰頹的痛苦幾乎人人難免。“不得好死”像是人間咒語，但生命面臨死亡時絕對是極苦難的過程，無疾而終者才真是神仙福分。
每見到老翁老嫗或雙雙倚扶著，或駝著背孤獨扶杖緩緩而行，我就不想讀報刊上對長壽者的頌歌，非老年人不易真正體會老年人身心的苦樂，孤獨。如一味讚美長壽，反倒成了無意中的諷刺。但願重視對老年人的醫療條件，給予醫療方便。並望將安樂死早日提上研討日程，解除臨近人生終點者的煎熬。
家鄉那棵仙人樹肯定早已消亡了，它是樹，沒有知覺吧，它無從訴説臨終前的痛楚。
1998年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