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長壽，無疑是中華民族一道誘人的獨特傳統，永不衰退。時至今日，其光環愈見輝煌，被惑者眾，“養生學”、“科學進補”、祖傳秘方……花花綠綠的補品廣告佔滿報刊、街巷，豪華庸俗的包裝補品充斥商店、市場，真是人造風景線。科學或能將人壽延伸二百、五百年，那是遙遠之事，人們已迫不及待想摘王母娘娘後園的蟠桃了。
優勝劣敗，弱肉強食。虎、豹、猛禽，少天敵，活得比狐、兔、鼠、狗自在，只不知自己最終也會死去。掌握了殺人的權力，佔有了人間的財富，人類中的強者想永遠逍遙下去，於是嘗試煉丹術，建造金字塔，追求永遠永遠的長壽。傳統中有福祿壽三星，福祿在先，重現實也，先求眼前享受，“壽”列第三，那尚屬日後之事。但人老得快，須先為長壽未雨綢繆，於是壽慶、拜壽也成了愈來愈熱鬧的活動，而“壽”之紀年無奈是生命的倒計時段落。
長壽且健康，是幸運，可賀，但為長壽而求長壽，長壽成了生活之主宰，甚至目的，有些茫然。我老了，親友們總是勸我好好保養，要活一百歲，我聽了這些善意的祝福，不是滋味。深深感到漠視了為人類命運而忘我奮鬥的猛士、科學家、文化創造者。我往往注意歷史上偉人、傑出人士們的壽命，長壽者偏偏幾乎是極少數，他們在並非長壽的有限生命中做出了無人能替代的貢獻，我們的魯迅先生不過活了56個春秋。經歷了八十餘年勞碌命的人生，我忽然老了，似乎未有引橋，便直面無所作為的老年生涯，齒危眼花，疾病欺人，人生最苦是老年，我願歌頌健康，歌頌醫學科學，但無意歌頌長壽。
上帝是傑出的悲劇編導者，編演了太多的人間悲劇，灑向人間都是淚。但她是失敗的喜劇作者，因她從來就妒忌人生的完美，多少盛開的鮮花被她噴吐毒液，英才早逝，哲人其夭。但我處處碰見我不喜歡的壽字，人們愛壽字，是願望，並不意識到其虛妄，其欺騙。一位友人去年給我照了一張相，神情是像的，他在相片下印一排小字：賀吳先生八十五誕辰，又在右頁大紅底色上書寫一個大大的壽字。我剪去那紅底壽字，留下了照片。
2004年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