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童年夏夜，打谷場上點燃一大堆半幹的青草，用以生煙熏蚊子，於是全家老幼，鄰居叔伯及孩子們便都到場上來納涼，都赤著膊，搖著芭蕉扇，一面扇煙，也拍仍嗡嗡襲來的蚊子。天顯得格外的烏黑，星星閃亮閃亮，老祖母講起了牛郎織女星，掃帚星（帶長大尾巴的彗星），説掃帚星出現時天下便要大亂了，長毛造反時（太平天國）就出現了掃帚星。她又講到長毛造反時吃樹皮草根，吃觀音土，吃人肉，我真害怕，就不敢看星空了，唯恐出現掃帚星。盛暑，赤日炎炎下農民們在水田裏耘田、拔草，背上曬成棕紅色。在水田裏都赤著腳，水滾燙，還有水蛇，我的一個表姐就是在水田裏被毒蛇咬死的。夜晚納涼是農民最輕鬆的時光了，是一種享受，天南地北瞎扯，誰家的媳婦上吊了、誰家的牛得了什麼怪病……除了傳播新聞，也大罵物價上漲，偏偏糧食跌價，存心坑死種田人。雖然茶館裏張貼著“莫談國事”，但這夏夜的打谷場上卻什麼都談、罵，成了毫無顧忌的自由論壇。
離開農村後我再也沒有遇見這種滿天星斗下的自由論壇，因根本就沒有集體納涼的機會了。人生數十年，夏夜是怎樣度過的，健忘了，大約都忙著在電燈下工作，難得消閒。“*”初期，做不得什麼學問，夏夜天熱，便在破舊四合院的廊下納涼，四週鄰居也各在自家廊下納涼，但彼此不聊天，禍從口出，誰也不敢説什麼，抬頭看天上的星星，從方方的四合院裏看天，真是坐井觀天，什麼消息也不知道，不敢打聽。接著下放到農村勞改，白天勞動，晚上開會批鬥，夏夜也經常集體看露天電影，看那已看了幾十遍但仍非看不可的幾部老片子，一人一隻馬扎整隊坐在打谷場上，四面昏黑，只能仰觀天文，但銀幕一亮，也就看不清天上鬼眨眼的星星了。
人道老年人是熟透了的瓜，瓜熟蒂落，隨時有跌落的可能，勸我勞逸結合，於是我晚上不再工作。夏夜，我和老伴便常到住宅小區的庭院裏納涼。納涼的老人不少，寧靜、輕鬆，相互招呼，相逢何必曾相識，彼此無戒心，談話也都坦誠，似乎又有點打谷場上自由論壇的氣氛了。滿城爭説王寶森的新聞已過時，如今都在談兒孫們上學的難關了，誰家的孩子考了滿分，進了重點中學，等於得了幾萬元獎學金，因如差幾分便要靠錢來補，幾千、幾萬……智力投資呵，全家緊束腰帶也得湊這份財禮，父母們、爺爺奶奶們都在互通資訊，交流經驗。天空又顯得很烏黑，星星閃亮，那邊廣場上許多人在做氣功，一群群手臂在緩緩旋轉，伸展，微風吹來，飄搖的柳絲像為他們譜韻，是美麗的夏夜！
90年代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