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娃娃還抱在貴婦人懷裏時，就已經被歌頌為天才了。”這是巴爾扎克所説的大意，我已忘了確切的原話。今天，即使尋常百姓家，也大都認為自己的孩子有出眾的天分，父母千方百計為孩子去找少年宮美術班、買鋼琴、聘私人教師，可憐天下父母心，望子成龍，真是萬般辛苦。
我當了一輩子美術教師，以伯樂自命，自然重視有才華的學生。每班總有幾個尖子，敏感、用功，我便加意輔導、鼓勵、表揚，顯得很偏心，因之曾被批判為天才教育觀點。感覺敏銳或遲鈍確大有區別，“感覺”多半屬於稟賦，不易培養。缺乏這種視覺美的敏感性便完全不適宜學習美術。“*”後期曾招過工、農、兵學員班，學員來自各工廠、企業部門的優秀幹部，他們政治可靠、作風正派，或具雷鋒精神，因而被遴選送來高等學府深造，但其中有些對美術卻毫無因緣，耽誤了他們的大好前程。而我青睞的具有才華的學生呢，後來真有成就的也屬鳳毛麟角。敏銳的感覺是學習美術必不可缺的條件，但遠遠不是成功的保證。我奉勸對美術感興趣的年輕人，決定從事這苦難生涯前要做好犧牲一切的精神準備，藝海是苦海，絕非紈袴子弟們的樂園。
絕大部分孩子喜愛美術，我存心不讓我的孩子學畫，故竭力避免他們在孩童時期太多受我的感染。我是狠心的父親。但狠心的父親卻成了善心的爺爺，結果我的孫子們卻有兩個特別愛畫畫，我儘量勸説，但下不了禁令。長孫離我遠去，忙於學習英語，沒時間畫畫了，這倒好。小孫吳吉又著魔般喜愛美術，而且感覺確也甚敏銳，拗不過他，他父母也同意他去業餘美術班補習。小孫特別喜歡來爺爺奶奶家，每次帶來一大堆畫畫的作業，有寫生作品，有在美術班的幾何模型素描習作，有從畫集中臨摹我的作品，積累的速寫本也有幾十本了，畫得真不錯，我和老伴只能表揚。可我心裏卻開始擔憂了，他小學尚未畢業，便向他説明畫畫是次要的，首先要將文化課學好，否則不讓畫。他卻保證數學、語文都爭取班上拔尖兒，還被選參加數學競賽，他爸媽也做了證明。我仍明確表態：將來不當畫家。
有一回同朋友們聚餐，我又談起反對有意培養孩子們當畫家，兒童時代的美術教育都只為了普及美育，掃除美盲。至於畫家之成長，決非父母能事先設計的，凡曾被宣揚為天才兒童的有幾人最後真的成了大藝術家，幾乎一個也沒有。倒是成了大藝術家後反過來被追認其童年便如何如何有天才，那也都是畫蛇添足的敗筆。小孫吳吉也在座，他聽得認真，大膽插話了，責問我：“那你為什麼還指導我的畫？”“那也是為了提高你的欣賞水準。”“那我看你作畫時你還仔細講解作畫的要點，教我畫。”“……那也為了讓你對作畫有正確的認識，不要死學技術，要懂得如何區分美醜。”
我似乎並未能説服小傢夥，我希望發表他一幅畫，讓眾多的父母們看看，畫確有些靈氣，但絕不説明我家、你家、他家都誕生了天才兒童。我有生之年，仍堅決不讓他專學美術，我到底還是狠心的爺爺。畫家，那是路邊的野草，被人踐踏而仍吐出晶瑩的花朵；是黃山石隙中生長的松，缺乏足夠的營養，卻倔強生長而形成風骨！
90年代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