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中國

消逝

藝術中國 | 時間: 2010-08-26 11:01:38 | 出版社: 團結出版社

連自己的家門都找不到了!村人給我指出那簡易的二層小樓,樓尚未粉刷,通體暴露著粗糙的土紅磚。下鄉後,一路上不都是這樣彼此相倣的房屋嗎,怎麼它就是我的家呢?我童年的家墻面是灰白色的,大門兩旁各有一個安放馬燈的壁籠,就像兩隻眼睛,老遠就盯著我,它認識我,我也認識它。

然而小紅樓確實是我的老家了,蒼老憔悴的弟弟正伏在門後的竹椅上,病痛折磨得他額頭直冒汗珠。我因事到南方,繞道回鄉來探望他的病。先聽説是胃癌,後來情況一度好轉,可能不是癌,也許診斷不確切。因為今天將見到病重的弟弟,昨夜在旅社裏通宵睡不著,而且真的聽到了烏鴉叫,我估計著他的病的最壞的情況。情況確是很壞,他陣痛不絕,見了我,汗珠和淚珠滾成了一片。我默默守著他,但擠不出幾句話語。

就這樣守了幾個小時。趁他痛得稍緩和時,讓他安靜片刻,我溜出了後門,到我們童年常去的河畔。那裏本來有一個圓頂的水車棚,父親常讓我們看守水牛拉戽水,我們赤著腳坐在水車上,被牛拉著團團轉,加一鞭便轉得更快,那比北京中山公園裏坐假飛機兜圈子還好玩呢!現在,車棚不見了,旁邊的雜樹灌木叢也不見了,變了毫無遮掩而模樣呆板的一片菜地,孩子們再到哪去掏鳥窩?水面上依舊有浮萍與野菱,但河道似乎窄多了,兩岸的雜草顯得稀疏了,神秘消失了!

神秘消失了,關帝廟消失了,設在吳氏宗祠裏的我的母校消失了!

我的母校裏有好幾個高墻深院,裏面比百草園和三味書屋更有趣,尤其有兩棵碩大的桂花樹,樹冠一直升過屋頂。一棵是銀桂,乳白色的花,一棵是金桂,金黃色的花。秋天,人們在一里路外就説聞到吳家祠堂裏的桂花香了。現在,兩棵桂花一齊被砍掉了。又是秋天,遍野金黃,稻香撲鼻,懷念桂花香的老年人似乎不多了。桂花之被砍掉由於祠堂之被拆除,祠堂之被拆除由於改建新樓。正在建造中的新樓有著許多亮堂的教室,教室前有平整的操場,操場上正擠滿了蹦蹦跳跳的兒童,孩子們全不懷念桂花樹,更未見過關帝廟。50年後,他們也會感到童年的“神秘”的消逝嗎?

我感到太孤獨,便尋到當年一同拍皮球和踢毽子的一位老同學家去。別人説他還健在,果然他正在自己門前的石場上翻曬穀子。人老了,無論胖瘦,骨骼臉型不變,憑我對造型藝術的長期探索,一眼就認出他來了。白髮、皺紋、駝背、缺牙……所有這一切,都不妨礙我立即看到了當年壯實活潑的小夥伴。

“你尋誰家?”他凝神注視我。

“我是冠中。”

他“啊”的一聲丟掉了掃帚,緊緊地拉著我的雙手拖進了他的家,他自己住在最小最簡陋的屋子裏,卻高興地領我看他家漂亮的房間。那是他兒子、兒媳和小孫孫住的,屋裏有收音機,墻上貼滿了大幅彩色美人畫片。

“你是搭汽車來的吧?”

“是啊,想不到汽車一直能通到家鄉了!”

“城裏吃得好,你怎麼這樣瘦,太節省了吧?”他一面從上衣口袋裏摸出了紙煙讓我吸,我説不吸,他認為這又是太節省的證據。他自己點燃煙,吸了起來。於是我問他當年的同學和老師們的情況,他如數家珍地詳盡地談到他們各式各樣的遭遇。如有司馬遷的筆法,滿可以寫下一部小人物60年變遷史。人生60年,太短了!

我突然想起弟弟的陣痛大概又發作了,便匆匆告辭回家。當我走得離他家已相當遠了,仍隱隱聽到他在屋外高聲地向鄰居們描述:“我正在翻稻……還問他你尋誰家……”

載《羊城晚報》1983年2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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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樹年輪 第七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