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將大地比作母親,將祖國比作母親,但畢竟每個人有自己的母親。 我的母親是大家閨秀,換句話説,出身於地主家庭。但她是文盲,纏過小腳,後來中途不纏了,於是她的腳半大不小,當時被稱為改良腳。 富家女母親卻下嫁了窮後生,即我的父親。其實我的父親也識字不多,兼種地,但與只能幹農活的鄉里人比,他顯得優越而能幹,鄉里人都稱他先生。聽母親説,是我的外公,即她的父親作主選定的女婿。我不知道外公,但外公抱過童年的我,説我的耳朵大,將來有出息。外公選窮女婿,看來他是一位開明人士,他的兩個兒子,即我的舅舅,各分了大量田産,一個抽大煙,一個做生意,後來都破落了。 我對母親的最早記憶是吃她的奶,我是長子,她特別偏愛,親自喂奶喂到四歲多。以後她連續生孩子,自己沒有了奶,只能找奶媽,我是她唯一自己喂奶的兒子,所以特別寵愛。寵愛而至偏愛,在弟妹群中我地位突出,但她毫不在乎弟妹們的不滿或鄰里的批評。她固執,一向自以為是,從不掩飾她自己的好惡,而且標榜自己的好惡。 母親性子急,事事要求稱心如意,因此經常挑剔父親,發脾氣。父親特別節省,買布料什物總是剛剛夠數,決不富餘,母親便罵他窮鬼,窮鬼。父親説幸好她不識字,如識了字便了不得。但他們從來沒動手打架,相安度日。我幼小的時候,父親到無錫玉祁鄉鎮小學教書,只寒暑假回來,母親獨自操持家務,那時她三十來歲吧,現在想起來,她的青春是在寂寞中流逝了的,但沒有一點緋聞。緋聞,在農村也時有所聞,母親以她大家閨秀的出身對緋聞極鄙視。父親刻苦老實,更談不上拈花惹草,父母是一對誠信的苦夫妻,但沒有顯示愛情,他們志同道合為一群兒女作牛馬。大約四五十歲吧,他們就不在一個房睡覺了,他們沒有品嘗過亞當夏娃的人生,他們像是月下老人試放的兩隻風箏。 母親選的衣料總很好看,她善於搭配顏色。姑嫂妯娌們做新衣聽她的主意,表姐們出嫁前住到我們家由母親教繡花。她利用各色零碎毛線給我織過一件雜色的毛衣,織了拆,拆了織,經過無數次編織,終於織成了別致美觀的毛衣,我的第一件毛衣就是她用盡心思的一種藝術製作。她確有審美天賦,她是文盲,卻非美盲。父親只求實效,不講究好看不好看,他沒有母親那雙審美的慧眼。 上帝給女人的懲罰集中到母親一身:懷孕。她生過九個孩子,用土法打過二次胎,她的健康就這樣被摧毀了。她長年臥病,不斷服湯藥,我經常幫忙解開一包包的中藥,對那些死蟲枯根之類的草藥起先好玩,逐漸感到厭惡。後來醫生要用童便,母親便喝弟弟的尿。因為母親的病,父親便不再去無錫教書,他在家圍起母親的圍裙洗菜、做飯、喂豬,當門外來人有事高叫“吳先生!”時,他匆促解下圍裙以“先生”的身份出門見客。從高小開始我便在校寄宿,假日回家,母親便要親自起來給我做好吃的,倒似乎忘了她的病。有一次她到鎮上看病,特意買了蛋糕送到我學校,不巧我們全班出外遠足(旅遊)了,她不放心交給收發室,帶回家等我回家吃。初中到無錫上學,學期終了才能回家,她用炒熟的糯米粉裝在大布口袋裏,教我每次衝開水加糖當點心吃,其時我正青春發育,經常感到饑餓。 父親説他的腦袋一碰上枕頭便立即入睡,但母親經常失眠,她訴説失眠之苦,我們全家都不體會。她頭痛,總在太陽穴貼著黑色圓形的膏藥,很難看,雖這模樣了,她洗衣服時仍要求洗得非常非常乾淨。因離河岸近,洗任何小物件她都要到河裏漂得清清爽爽。家家安置一個水缸,到河裏擔水倒入水缸作為家用水。暑假回家,我看父親太苦,便偷著替他到河裏擔水,母親見了大叫:“啊喲喲!快放下扁擔,別讓人笑話!”我説沒關係,但她哭了,我只好放下扁擔。 巨大的災難降臨到母親頭上。日軍侵華,抗戰開始。日軍的刺刀並沒有嚇暈母親,致命的,是她失去了兒子。我隨杭州藝專內遷,經江西、湖南、貴州、雲南至重慶,家鄉淪陷,從此斷了音信。母親急壞了,她認為我必死無疑,她曾幾次要投河、上吊,兒子已死,她不活了。別人勸,無效,後來有人説,如冠中日後回來,你已死,將急死冠中。這一簡單的道理,解開了農村婦女一個扣死的情結。她於是苦等,不再尋死,她完全會像王寶釧那樣等18年寒窯。她等了10年,我真的回到了她的身邊,並且帶回了未婚妻,她比塞翁享受了更大的歡欣。
接著,*公費留學考試發榜,我被錄取了,真是天大的喜訊,父親將發榜的報紙天天帶在身上,遇見識字的人便拿出來炫耀。母親説,這是靠她陸家(她名陸培芽)的福分,憑父親那窮鬼家族決生不出這樣有出息的兒子來。我到南京參加*辦的留學生出國前講習會,期間,鄉下佬父親和母親特意到南京看我,他們風光了。那時我正鬧胃病,興高采烈的母親見到我臉色發黃,便大驚失色:全南京城裏沒有這麼黃的臉色!她幾乎哭了,叫我買白金(麥精)、魚肝油吃,當時正流行魚肝油,她也居然聽説了。 山誓海盟的愛情,我于臨出國前幾個月結了婚,妻懷孕了。我漂洋過海,妻便住到我的老家。她是母親眼中的公主,説這個媳婦真漂亮,到任何場合都比不掉了(意思是總是第一)。母親不讓妻下廚作羹湯,小姑們對她十分親熱,不稱嫂子,稱琴姐。不遠的鎮上醫院有婦産科,但母親堅決要陪妻趕去常州縣醫院分娩,因這樣,坐輪船多次往返折騰,胎位移動不正了,結果分娩時全身麻醉動了大手術,這時父親才敢怨母親的主觀武斷。小孫子的出生令母親得意忘形,她説果然是個男孩,如是丫頭,趕到常州去生個丫頭,太丟面子,會被全村笑話。她尤其興奮的是孩子同我初生時一模一樣。 3年,粗茶淡飯的3年,兵荒馬亂的3年(解放戰爭),但對母親卻是最幸福的3年,她日日守著專寵的兒媳和掌上明珠的孫子。別人背後説她對待兒孫太偏心,她是滿不在乎的,只感到家裏太窮,對不住湖南來的媳婦。她平時愛與人聊天,嗓門越説越高,自己不能控制。她同父親吵架也是她的嗓門壓過父親的,但這3年裏卻一次也未同父親吵架,她怕在新媳婦面前丟面子。妻看得明明白白,她對全家人很謙讓,彼此相處一直很和諧,大家生活在美好的希望中,希望有一日,我能歸來。 我回來了,偕妻兒定居北京,生活條件並不好,工作中更多苦惱,但很快便將母親接到北京同住。陪她參觀了故宮、北海、頤和園……她回鄉後對人講北京時,最得意的便是皇帝家裏都去過了。她住不慣北京,黃沙瀰漫,大雜院裏用水不便,無法洗澡,我和妻又日日奔忙工作,她看不下去,決定回到僻靜的老家,她離不開家門前的那條小河,她長年飲這條小河的水,將一切污垢洗滌在這條小河裏。她曾第二次來過北京,還將我第二個孩子帶回故鄉找奶媽,皇帝的家已看過,她不留戀北京。 苦難的歲月折磨我們,我們幾乎失落了關懷母親的間隙和心情,我只在每次下江南時探望一次比一次老邁的母親。兒不嫌娘醜,更確切地説是兒不辨娘是美是醜,在娘的懷裏,看不清娘的面目。我的母親有一雙烏黑明亮的眼睛,人人誇獎,但晚年白內障幾近失明,鄉人説她仍摸索著到河邊洗東西,令人擔心。我的妹妹接她到鎮江動了手術,使她重見天地,延續了生命。父親早已逝世,年過80的母親飄著白髮蹣跚地走在小道上,我似乎看到了電影中的祥林嫂,而她的未被狼吃掉的阿毛並未能慰藉她的殘年。 載《文匯報》“筆會” 2002年5月11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