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擬的自我
文:李明
年輕的中國藝術家們在“自我”這兩個字上正遭遇著巨大的挑戰。
按照目前的慣常説法,年輕一代指的應該是生於上世紀七十和八十年代的藝術家——那個年代正是這個國家急速變革的開始:共同的國家記憶在他們的身上正逐漸消失殆盡,而個體的記憶碎片則在他們的身上逐漸累積。他們不再具有某種集體意識,理想主義和歷史感在他們身上依然存在,但是變成了無法喚起共識的碎片。他們只能選擇退守,退到一個孤獨感瀰漫、重塑經驗和記憶的狀態。他們因為消費主義改變中國而呈現出文化的斷裂,他們處在國家經濟發生巨變並時刻伴隨著成長痛苦的時期,一切標準變得截然不同,這使得他們自青春期開始就陷入一種從未有過的自我矛盾和掙扎。從這一代藝術家開始,我們基本上看不到意識形態對藝術家的影像,他們的青年時期恰好是這個國家成長的“青春期”,經歷了成長的甜蜜和痛苦,經歷了消費主義逐漸分解宏大主題的過程,他們更進一步地走向了個人體驗,他們和這個國家一起成長,他們的身上帶著時代巨變的影子。
另一方面,這個時代正堅定地走向虛擬化,現實的一切正被不同的規則扭曲並呈現在網路中,在網際網路的世界中,每個人都有了重新塑造自己的機會。在搜索引擎和網路社區變得不可替代的今天,本就細碎的現實被再一次切割,網路仿佛已經滲透到人們的毛細血管。年輕一代的藝術家們在出生時被莫名其妙地強加了太多的歷史碎片,並且網路為他們提供了種種不同的版本,他們與主流價值規範發生了斷裂,在不得不面對的文化和傳統面前,現實和虛擬的相互糾纏讓他們不得不做出自我的選擇。
虛擬化的自我就是選擇的一種,交織著個人回憶和虛擬圖像的形象對年輕一代的藝術家來説,既不必擔心現實的束縛又在相當程度上釋放了自我。這也是他們與前輩藝術家的明顯不同,題材雖然來自現實,但這個現實中摻雜了高濃度的主觀色彩,這一點在馬丹的身上體現得尤為明顯。
不可否認的是,馬丹的作品中有著明顯的卡通化風格——從來沒有一個詞彙像“卡通”這樣充滿爭議,然而無論爭議有多大,其在藝術語言上的獨特無可置疑。年輕一代的藝術家們,成長過程中就伴隨著卡通,並且他們中有相當大的一份人選擇了卡通作為自己的表達方式。實際上,卡通的特點在於它的可識別性,同時也代表了中國的藝術家運用虛擬形象表達自我的開始。現實的細枝末節太過繁瑣,卡通恰好可以刪除細節、簡化結構,借助這種曾經只屬於兒童的視覺形象重構一個世界,恰好可以擺脫複雜的現實世界的雜誌,提純出一個完全的自我。
在馬丹這裡,我們可以把始終未顯真容的紅衣小女孩視作馬丹心中的那個自我,然而馬丹的形象塑造不僅僅是為了製造一個符號,在馬丹的內心,那個外表敦厚可愛的形象成為一個引導者和探索者,她身邊的世界才是馬丹完整的內心,這裡包括了高大的植物、蔚藍的天空、田間的農夫以及被刻意放大的昆蟲——典型的自然風光,再具體一點説,來自雲南的典型自然風光。在中國當代藝術不算太長的歷史中,對雲南風景的描繪曾經名噪一時。然而馬丹的作品卻並不是對風景的寫實性再現,而更多出於她的夢境。每天晚上都會做夢的馬丹常常會夢到童年記憶中的故鄉,那是她內心中美好的故鄉——由葉子肥碩的植物、敦實的山脈、面目模糊的人物構成的故鄉,那也是經過她大腦重構的故鄉。在這裡,與美好無關的細節全部被剔除,明朗歡快成為唯一的色調。這種對風景的處理方式讓我們想到了作品被稱為“原始主義”風格的亨利•盧梭(Henri Theodore Rousseau, 1844-1910)。一百多年前,盧梭也曾用浸潤著幻想色彩的熱帶叢林風光,人與野獸間充溢著溫情的對視,和一種似夢非夢的神秘情調,把人們引入對一個遙遠的古老時代的“回憶”。
但是,馬丹顯然不想讓自己只局限在“夢境”的層面,這種野心在《雲上之一》和《某個午後的窗臺》中明顯地表現出來——她正在嘗試著構築一個虛擬的空間,紅衣女孩依然是畫面的主角,但是偏向現實主義的敘事性正在減弱,取而代之的是臆想空間,奇異的透視關係(《雲上——紅豆之旅》、《圍觀》)既顯露出馬丹自身的學院專業訓練,又暗示著她正在重新建構的世界觀。這是現實和虛擬糾纏的空間,也是馬丹充分釋放情緒的所在——自由和快樂是情緒的一種,孤獨和惆悵則是另一種——跳脫了明媚的藍天和翠綠的枝葉,一種透徹的藍色成為畫面的背景。當然,穿越虛擬與現實並不是馬丹刻意為之,對自由和自然的熱愛是促使馬丹用純真的眼睛去觀察世界的主要原因,這使得單純成為她的畫面中最感人的力量,美好成為她的作品中最重要的追求。這也讓馬丹孜孜不倦地在畫面中反覆地表達著自己的熱愛,我們可以輕易地在她的作品中發現一片雲彩在另外一片雲彩上留下的陰影,也發現肥皂泡在不同的光線下反射出的不同光彩——這仍然是一個1986年出生的年輕人關於美好的種種臆想。
在中國當代藝術狂奔了三十年之後,一系列的問題也隨之而來,這對業已成名的藝術家來説或許已經不是問題,但是年輕一代藝術家卻正面臨著不同於以往的挑戰,這種挑戰不是如何描繪動蕩的現實,而是如何面對和表達真實的自我。所幸這些困擾很少出現在馬丹身上,這個一心描繪純真和美好的藝術家,通過虛擬的空間和虛擬的自己輕巧地避開了如何構建宏大敘事的困擾,驚喜地在畫布上遭遇了自己。
放生 布面油畫 100×130cm 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