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小箭
衝入更多禁區
80歲也可以做新人
“千萬別再聊《一無所有》的那個晚上了!”崔健曾如此對記者説。近30年前,崔健從一個普通文藝青年突然躍升為里程碑似的文化人物,各界對他歌曲的解讀讓他自己都覺得有些過頭了。這位“搖滾教父”更希望的是封存往事,繼續開疆拓土,哪怕作為一個新人。
身處高位多年,有的人想封殺他,有的人想利用他,年輕人則在挑釁他。即便他和他的歌已經邊緣化,即便在現場他難以召喚起萬人大合唱,即便如今年輕人瞪大眼睛問“誰是崔健”,他作為歷史符號依然讓人高山仰止。
但崔健不滿足於做符號,平心靜氣地審視崔健,我們會發現他始終是個認真到有些較勁的藝術家,多年來一直嘗試“衝入更多的禁區,看到更多的新鮮,偷嘗到更多的禁果”。就像52歲的他抱著“80歲也可以是新人”的態度成為新晉導演一般,他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比年輕人更有活力。
哪是演出
分明是鬧革命
有幾次,崔健去看演出,現場的年輕人會對他起鬨:“搖滾老炮,給我們買啤酒吧!”崔健對此一笑了之。他當年還是叛逆的符號,曾説過“年輕人永遠是對的”,現在他老了,本身就是年輕人推翻和挑釁的對象,他已經習慣了。
讓年輕人耿耿於懷的是,崔健是里程碑,同時也是絆腳石。一切源於1986年5月9日的晚上,《一無所有》在工體橫空出世被反覆解説,已變成傳奇,傳奇就意味著必定有太多的添油加醋、過度詮釋。人們熱衷於統計歌中唱了23個“我”,這又如何啟蒙了大眾的心智,甚至《讀書》雜誌也刊文論述歌手“成為時代的一個文化現象……”
即便崔健本人,無數次被問起當年也顯得有些無奈,説“當年就是歪打正著,像中彩一樣”。如果崔健沒出來,也有可能是別人“歪打正著”,但天降大任于這個在採訪中自稱膽小的人身上。哪怕成名多年,崔健依然不善言辭、不會説客套話。
一個街巷大院裏的普通青年,在25歲時就這樣飛速成長為一個深刻的藝術家。樂評人李皖説:“其實《一無所有》不算搖滾,它就是一首‘西北風’的情歌,但是後來被附會了太多的內容。”但《一無所有》是啟蒙,必定作為劃時代的事件被反覆説起。
崔健説自己早期的音樂其實是逃避:“在不妥協的前提下,我又惹不起你,乾脆一走了之。”他玩搖滾快丟了工作,被父母責罵,他跟朋友念叨“不是我不明白,這世界變化快”。這兩句話也被他寫進了歌裏。
當事的年輕人內心的壓抑也正需要一個出口,他們選擇了崔健的歌,並在其中寄託了太多。崔健用《新長征路上的搖滾》、《解決》兩張專輯迅速完成了大眾的音樂啟蒙,也讓自己成了那個年代文化的顛覆者。用搖滾樂義演、翻唱《南泥灣》、在舞臺上“撒點野”,連他巡演時現場觀眾的躁動都是當年的叛逆之舉,讓工作人員驚嘆“這哪兒是演出,這分明是鬧革命!”而隨後多年的演出禁令帶來了限制和壓力,但無疑更加塑造了崔健叛逆英雄的形象。
厭惡橫空出世
將軍開始當兵
第三張專輯《紅旗下的蛋》也是崔健最後一張被歌迷廣泛接受的專輯。崔健的啟蒙職責已經完成,在隨後的日子裏,他和中國搖滾樂一起進入被邊緣化的進程。
多年後,崔健自己也在反思一切轉變的原因。“中國的搖滾現象産生在媒體,是文字愛好者對搖滾關注的結果,讓我們當時一剎那就走紅了。真正的搖滾樂應該像西方那樣,從小型演出滾起來的,是積累出的一種文化。”
中國的現場音樂文化和多年前一樣,停滯甚至倒退,更多人並不習慣看現場演出。“當我寫了《紅旗下的蛋》以後,就厭惡了這種橫空出世的位置。我試圖把兩腳落在地上,這個感覺就像將軍開始當兵,要解決具體問題了。”崔健説。
崔健很少發聲,但對“真唱運動”他吆喝得最為賣力。前經紀人陳戈説,2000年前後,崔健推掉的演出約佔全年演出數量的四分之一。原因在於,電視臺和演出商提供的燈光、音響設備總是不盡如人意,呈現效果達不到崔健的要求。
一個叫做“歡樂中國行”的節目中,崔健的樂隊當著現場吵鬧、毫無耐性的觀眾調音足有40分鐘,主持人在中間不斷圓場。而作為對照,當接到企業、銀行、甚至國際大型活動邀請時,汪峰與經紀人拎著裝有一張伴奏光碟的塑膠袋,“到處去唱卡拉OK”。
因為隨口評論知名流行歌手的假唱行為,崔健幾乎和整個流行樂壇為敵。但他堅持一站一站地巡演,發起“真唱運動簽名行動”。直到2005年,文化部頒發了《營業性演出管理條例》以及《營業性演出管理條例實施細則》,對假唱問題提出明確的處罰規定。2009年,央視春節晚會也終於開始真唱。
在橫空出世20年後,崔健依然是個啟蒙者,改善了音樂産業鏈。很多業內人士認為近年音樂節的火爆和“真唱運動”不無關係,觀眾們更習慣了觀看現場演出。在唱片市場被網際網路衝擊得七零八落的情況下,現場演出成了音樂的生命線。
除了真唱運動,崔健做過的諸多嘗試,在近些年才逐漸得到公開。雇傭制已是中國搖滾圈的主流合作模式,崔健也是最早嘗試者之一。在樂隊成員平均分配、吃大鍋飯的時候,崔健最先“不講義氣”講起了職業化。而他在1990年打的“中國第一個版權官司”,也直到2011年才由他在一次論壇中初次提及。
大家追求短平快
他在孤獨思考
將近30年過去,崔健還頂著“搖滾教父”的帽子。“我愧對這個稱號,因為我覺得我的作品太少。我出專輯慢,因為我的作品不像那幫人是流水線的。我給自己最大的一個壓力就是要一直提高作品品質,因為我較勁較得太狠,其實我應該放棄一些。”崔健説。
早上5點睡覺,下午2點起床,鬍子刮得乾乾淨淨,每週一兩次游泳,從不沾染毒品。作為“搖滾教父”,崔健生活得一點也不搖滾。他對待媒體更加溫和,從不和商業合作的他也考慮推出印有自己頭像的手機。有些人也在質疑,崔健過上了中産似的生活,他的叛逆早已不在。
他的歌曲不再傳唱,演唱會也不能保證不虧本,專輯甚至需要唱片公司考慮保底。他的第四張專輯《無能的力量》不負當年的影響力,第五張專輯《給你一點顏色》拋棄旋律讓他喪失更多的聽眾,而這最近一張專輯距今已經9年。儘管他還在堅持給時代畫像,但他的確不在中心位置了。曾和他對談的學者周國平總結,“大家都在追逐短平快,但他依然在孤獨地進行一些堅實的思考。”
光環減弱的崔健,逐漸成為年輕人挑釁的對象,似乎打到了“搖滾教父”就能證明自己的能力。崔健則顯得越發寬容,“如果年輕人不成功,應該是老人的失敗。”他期待年輕人不要光較勁,也要有真東西。
樂評人楊波提到年輕人時説,“就算崔健是搖滾他爹,但這麼多年過去了,他也沒有一個值得一提的兒子!”但崔健的價值也在於,他仍以他的身份和地位,引領和帶動著中國搖滾音樂人的創作熱情。在如今最火的電視選秀節目上,依然有年輕歌手唱著崔健的《花房姑娘》、《一塊紅布》。
在私下裏,崔健則經常隱身在北京各種演出場所,看一些年輕樂隊的演出,靜靜地站在一旁鼓掌喝彩。他曾作為藝術總監親自物色了新一輩的搖滾樂隊“子曰”,並出任他們首張專輯的監製,這張名為《第一冊》的專輯被評為“中國十大最佳搖滾專輯”。
崔健本人一直求新求變化,“能讓我産生激情的東西,我都願意嘗試。”2011年元旦,崔健再次回到工體舉辦個人演唱會。這次他嘗試將搖滾和交響樂融為一爐。與他攜手合作的,正是他當年工作的單位——北京交響樂團。而在其他的演出中,他也像做實驗一樣嘗試各種給老歌重新編曲,不管觀眾是否能跟著唱歌。他的想法是,樂隊一定要進步,一定要給觀眾帶來新鮮的東西。“無論音樂還是電影,你感到新鮮,你才願意欣賞”,崔健説他願意做“那個打井的人”。
在覺得音樂已不能滿足自己表達慾望時,電影是他釋放的另一個窗口。在媒體問到“是否擔心失去和年輕人交流的管道”時,崔健説,“我還有一個方式就是通過電影,因為電影音樂是可以滯後的。《迷失的季節》就因為《黃金大劫案》重新又火起來。在某種程度上,電影音樂可以保留一些東西,可在以後釋放出來。”
這就是崔健,總是在鉚著勁兒做點什麼。而他的任何作品又像他每一張專輯一樣,塵封一段時間後總能被人解讀出新的價值。儘管這解讀的過程越來越滯後和漫長,但這對崔健來説都不是問題,“惟一的問題就是你自己放棄了”。